第37章 贾宝玉重游仙境

第二天用过早膳，贾母携着王夫人尤夫人贾宝玉一起去宁府赏梅。梅花傲雪迎霜自不必说，贾宝玉逛了一会儿忽觉困顿，贾珍之妻秦氏忙笑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兄弟收拾下的屋子。”又向宝玉的婆子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兄弟随我这里来。”

        贾宝玉见贾母应允，便跟着去了，到了上房内，将就歇下。

        睡梦中迷迷糊糊，忽见前头有一背影眼熟之人，贾宝玉在梦中清醒，见来到个仙境般却全然陌生的地方，不由警惕起来。又听那背影眼熟之人放声歌唱，歌声清亮，如听仙乐，便站在一旁待她唱完，一曲将歇才开口道：“劳烦这位，不知这儿怎么出去？”

        那警幻仙姑听到这不按套路出牌的话，脸上的笑都僵硬了几分，暗道这位大能果然不同常人，不会被这地界和歌声迷惑。

        她不久前偶遇贾家的祖先宁荣二公，宁荣二公想让贾家迷途知返，重现辉煌，故而烦请她将贾宝玉拉回正途，重回正路。可自古荣枯得失皆前定，贾家气数已尽早已不可挽回，再则她也不敢对这位说什么，可既然答应了，流程还是要走，故而道：“吾名警幻，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可要随吾一游”

        贾宝玉耐心听完，诚恳拒绝了她，这位姑娘虽然看着和气，可语气姿势像极了拐子，不知要引诱他去哪儿。

        警幻再三相请，见他油盐不进，只得道：“若要从这地界出去，只能从吾境后头的迷津过去。阁下不若随我一游，吾再让手下仙子带阁下出去。”

        贾宝玉自来了这地界后一直在思索，自己来此之前仿佛在睡觉，现在难道是在梦里？自己一人也出不去，不若跟着眼前之人看看她要做什么。他点头，跟着警幻前行，入目一片美景，都是人世间见不到的景色，他疑惑道：“姑娘手下有仙子，此地难道是仙境？”

        警幻微微一笑：“吾境名为太虚幻境，的确不在尘世之间。”

        贾宝玉确定这是在梦中，他不至于在睡梦中被搬动却毫无知觉。既然在梦中，他便放下心来，不再战战兢兢，随意环顾四周，在看到一处亭子时忽的一愣，牢牢盯了好几眼。

        警幻见此，试探道：“阁下在看什么？”虽说这位大能记忆全无，本事也被他自己定下的规矩压制，不回归神位断不会恢复记忆和法力，警幻还是不敢冒犯。

        亭子不远处有一片空地，呈长条状，一眼望不到边界，周围长满奇花异果，腹地却一丝杂草也无，就像是这个地方本来有一条河，骤然整个消失不见，那亭子也让贾宝玉在意得很，好像在哪见过。贾宝玉笑问：“这位仙子，敢问那儿原来是不是有一条河？”

        警幻观察着贾宝玉的表情，慎重说了个‘是’，见贾宝玉只点头不再说话，只得压下心头疑惑安静引路。

        贾宝玉越走越是心惊，两人走了不知多久，可不管走多远都看不到那条河的边界，周围景色给他的熟悉感越来越重，直到走到一处题着‘太虚幻境’四字的牌坊时，这种熟悉感达到了顶峰。

        周围云海浮动，警幻见贾宝玉盯着一块地界，顺着看去，一下子心惊肉跳，这位大能当初就是从那个地界跳下凡间，她又试探道：“阁下在想什么？”

        贾宝玉盯着让他觉得熟悉的地方，都要盯出花来也想不起什么，听到警幻的疑问，回神道：“在下该想什么？在下该想起什么？”见警幻脸色大变，笑道，“这位仙子，在下方才就想询问一番，仙子和贵境都给我一种异常熟悉之感，敢问仙子先前见过我吗？”

        警幻心下不安，当日大能在太虚幻境前抓回神瑛侍者，自己投身到那贾府中去，她们原以为大能就算失忆法术也能用，不日便会带着潇湘仙子的生魂回来。哪曾想大能不知活了多少年岁，却连情劫也未过，他又和潇湘仙子有旧，缘分纠缠下投胎的结果便是同潇湘妃子一起渡那情劫。

        下凡办完事就回来的仙人通常不会抹除记忆和法力，渡劫却另当别论，那是需要真真正正体验一个凡人的一生，不仅记忆没了，法力也会封得彻底。

        警幻此刻脑中警铃大作，若是告诉大能，这情劫可就不作数，之后需得重来，神仙最厌烦的劫难就是情劫。需知情之一字最为伤神，不少仙人渡劫失败，魂飞魄散，而那些成功的，大部分渡劫归来连仙子也不当了，只想和另一半再入轮回，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大能在下界待了数十年，这时候让他重来，警幻可不敢做主。能做主的只有大能自己，可让大能做主只能告诉他，告诉他相当于让他重来，绕了一圈又拐回来了。

        若是不告诉他，等大能回来怕是会嫌她这的下凡手续不够规范，让她整改，整改什么时候是个头，到时候那些风流孽鬼等不及投往别处，太虚幻境可就渐渐没落了。太虚幻境附近一处小境界前两日就因为勾错了魂——那人还是个功德善人，被下令整改，已经跑了大半鬼。

        警幻下定决心，本着有什么事自己一人扛，不能祸害太虚幻境的念头，鼓起勇气想要告诉贾宝玉，话出口却听不见一丝声响，声音仿佛消解于空中。神鬼之事不能告诉凡人，这是大能当初定的规矩，今日竟限制住他自己，的确，大能现在是贾宝玉，是个正儿八经的凡人。

        贾宝玉前所未有的清醒，不知自己入梦入到什么地方，这么玄乎，他见警幻连笔带划想要表达意思，笑道：“恐怕只有我的来历不能出口，正常说话不会有问题。”见警幻果然说出话来，更确定心中想法，果然是来历有问题。唉，他还觉得自己生而知之，三岁能文是因为天资过人，道法一日千里是因为与佛道有缘，没曾想还有别的缘故。

        警幻倒是灵机一动，不能直接问，她可以旁敲侧击，她斟酌了一会儿，开口道：“此境乃仙境，阁下可想长留此境？”

        贾宝玉打了个激灵，想法渐渐走偏：书里说过水鬼会找人替身，这境界会不会是哪个鬼混虚构出来的幻境，为了吸引人编的。可那熟悉之感实在做不了假，他微笑摇头：“自然不愿意，此地虽好，却不是吾家，家里还有祖母和妹子等着我。”他看警幻要再开口，连忙道，“这儿便是贵境吧，不知可否游览一番？”

        太虚幻境内有两边配殿，每间屋子皆有匾额对联，名字千奇百怪，“痴情司”“结怨司”“秋悲司”“薄命司”，两人边走边看，贾宝玉好奇心大盛，欲要进去一览，警幻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阁下未便先知的。”

        贾宝玉哪里肯依：“怪道话本里常有‘姻缘天注定’的辞藻，原来所有结局皆已定下。既已定下，在下不过浏览一番，又能做什么呢？”

        警幻讲不过他，又不敢真拦，犹豫间贾宝玉已推门进去。此处名为‘薄命司’，贾宝玉进门前瞥了一眼，两旁的对联写着‘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他推门进去，屋内数不清的书架子，每个架子都有一张封条封着，封条上写着各省的地名。

        他近旁的架子上写着‘京城十二钗副册’，他抽出靠边的一本，册上左边画着一根崭新的断裂的珠簪，珠簪精致华丽，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粉色珍珠，右边则是珠簪修补好后的样子，虽修补好，珠簪上任有不少划痕，且看着比左边老旧许多，粉色珍珠则换成白色珍珠，个头也变小了。册子下边有一句诗，是把《全唐诗补编》里的两句诗拼凑起来——君生我未生，我恨君生早。这估摸着是讲年纪差异较大的一对男女之间的故事，他放下不提，自去找自己家乡的书架。

        果然有一处写着“金陵十二钗正册”，又有“金陵十二钗副册”和“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他撕了封条，先看正册，头一页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几句诗,道是: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他些微不适，‘两株枯木’‘玉带’‘林’，这些都应和了她林妹妹的名字，若这是书写女子结局的册子，妹妹的结局是什么，难道是悬梁自尽。

        这个念头一出，他手一抖，心乱如麻，又翻开一个册子，册子上画着几缕飞云,一湾干枯的逝水。其词曰: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警幻知他聪慧异常，见他一看三叹，忙掩了册子强拉他出去：“吾境仙子今日排练歌舞，望阁下赏光赐福。”虽大能脸色极差，看样子并不想出来，可大能现在是凡人，一切要按凡人的身份，这些天机可不便泄露给凡人。

        众人入座，有小丫鬟送上一碗茶，警幻介绍：“此茶名曰‘千红一窟’。”指着不远处的香炉，“此香名‘群芳髓’。”

        这不吉利的名字让贾宝玉敬谢不敏，警幻便又让人取酒来：“此酒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说着，倒了一碗给贾宝玉。

        贾宝玉接过闻了闻，他想起同林妹妹看的《西游记》，里面有一章写的是唐僧去化缘，几个女妖精把屋子施了幻术，把人肉变为佳肴，把人血变为茶水，妖怪抹除幻术后唐僧那摇摇欲坠的样子他可是现在都还记得。这酒闻着香醇，可为了防止意外，还是算了吧。

        说话时，歌舞已开始，众仙娥或歌或舞，俱都小心翼翼，诚惶诚恐，警幻递给贾宝玉一本书册：“这新编《红楼梦》十二支曲子和俗世之曲不同，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若不先看底稿，体验不了其中奥妙。”

        贾宝玉接过，原先是耐着性子看，看到后面读了几句，只觉得唇齿留香，听完曲子，又听还有副歌，未免有些乐不思蜀，只是他记挂着家里人，故而道：“多谢阁下款待，只是打搅阁下已久，还望仙子送吾归家。”

        原本就是走个形式，警幻听他说完，欣然同意，便送他到迷津那儿渡船归家。

        贾宝玉只觉周围景色又飘渺起来，再一清醒，睁眼一看，依旧在宁国府的上房里，桌上熏香才燃了一指长短，显然未过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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