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侯升岱

初冬时节，天气还不算冷，若有若无的雪花东飘飘西飘飘，把屋檐和院子染得白一半黑一半。贾宝玉摘下暖耳，解开外罩的墨色羔裘，谁知把带子打了个死结，怎么也解不开了。

        林黛玉正在一旁练字，招手道：“过来，我看看。”等贾宝玉近前，把带子绕了几下，仔细把团在一起的结解开，顺手把裘衣递给一旁的丫鬟，问他，“怎么装扮得这么齐全，是要出门么？”

        贾宝玉点头，努了努嘴示意小红手里的东西，那是他们二人常看的戏本子，被一大块布包了起来，从外面看只能看出是书的模样，他比了个‘戏本’的口型，见林黛玉会意，笑道：“侯升岱，就是我前日提过的一等子侯孝康的儿子，修国公侯晓明的孙子，约我出去跑马，我便顺便物归原主。”

        林黛玉望了望屋外的景色，虽不是白茫茫一片，却也积了不少雪，她疑惑道：“这么冷的天，道路难行，去哪骑马？”

        “我也奇怪。他们家倒是有一个温泉庄子，里头还有一个大院子，不过那在京郊，一来一回可就晚了左不过要我帮忙做什么，又不好直说，他们不是什么大凶大恶之人，出不了什么事。”

        贾宝玉看人的眼光准得很，既然他信任，林黛玉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她坐到正中间的花梨木小圆桌旁，拿起笔叮嘱了两句：“那你路上慢点，既要骑马回来，可别喝酒。”

        贾宝玉也坐下：“他们不敢灌，我去看看侯兄有没有新的玩意，有的话借回来咱们再一起赏玩，还有那本《古今才女》，这么长时间，剩下的两折应当也写出来了。”

        林黛玉欢喜得很：“后两折不知会是哪两位才女。”又有点担心，“人家辛辛苦苦写出来的玩意，就这么让你借去？”

        想到这个，贾宝玉就无比嫌恶，他叹了口气道：“你放心，他一定会借。这么鬼鬼祟祟地邀我出去，肯定又有什么事要请教，借他点东西算是轻了。”想到侯升岱上次问的问题他就无语，后宅阴私他一个大男人懂什么。

        他起身戴上暖耳，披上羔裘，向林黛玉道：“你等我晚上回来，我们一起用膳。稻花香新出的玉露团我瞧着你很喜欢，我顺路带一盒回来，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想吃的？”

        林黛玉拿笔的手一顿，抬起头目光游离：“金银夹花也好吃。”

        贾宝玉‘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站在她面前捏了捏她的脸，自从他之前捏过一回，一直想再捏一次，只是不好下手：“谁昨日咳嗽了，还想吃这些东西。”金银夹花名字好听，像是花儿粉儿做的，却是实打实的寒凉之物，用蟹黄蟹肉制成的。

        林黛玉撑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得他渐渐败下阵来，本想摆出一副兄长的样子也行不通了：“好吧好吧，只是只能吃一个，不能多吃，不然又要吃药了。”他试着讲道理，“是药三分毒，你上回吃了药不是就好一阵子食欲不振么，咱们能不吃药就不吃药。”

        林黛玉本以为沾不得，能尝一个已经是意料之外了，又察觉自己做出这种小女儿情态，不觉红了脸。她笑道：“好。”桌上的自鸣钟‘当当’了几声，她察觉时间又过了不久，赶紧催着贾宝玉出府，免得他迟到。

        紫鹃端来一碗茶，问林黛玉：“姑娘还要接着练字么？”

        林黛玉摇摇头：“把针线筐子拿来。”

        紫鹃劝道：“姑娘昨日做了一天了，宝二爷不急着带，不必这么赶功夫。”

        林黛玉站起，从黄花梨素工柜子上拿了筐子：“你啊，有这功夫不如过来理理线。”她把线团一一排列好，拿着鹅黄和橘黄的线比着，“我们约好了，他过了院试我就送他个新荷包，怎么能食言。还要给爹爹也做一个，明岁四月前这两个都要赶完。”

        冬季昼短夜长，贾宝玉看过林黛玉便准备出府，小红抱着书跟在他后面，边走边问道：“二爷从哪个门出去？”

        从大门出去不知又要遇见谁，他不想太过麻烦，吩咐道：“从外书房的小门出去，让焙茗牵着马在那等我。”

        说完过了垂花门，踏入外书房，忽见书房里转出一个人来，开口便是：“请宝叔安。”

        他停下来打量，面前之人容长脸，长挑身材，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生得十分斯文清秀，只是有点眼生。他一时想不起这人姓甚名谁，还是跟在他后头的小红提了个醒：“芸二爷好。”

        贾宝玉这才想起，这人叫贾芸，是后廊上五嫂子的儿子。

        每次过年，贾珍都会让没有进益的贾府族人去宁国府领些鸡鸭鱼肉、柴米果子，好过个好年。贾芸父亲早逝，由母亲拉扯长大，家里只有一亩薄田，自然每年都有份。去年领东西时贾宝玉也在宁国府，便是在那时见了贾芸一面，不过只是匆匆一瞥，不然不至于认不出来。

        他回过神来，见贾芸听了小红的问好，一脸不敢当的样子，客套道：“你母亲近来好吗？”

        贾家族人在贾宝玉心里没什么好印象，若今日是旁人来，他连客套话都不会讲，对贾芸客气还是因为赖家那事。赖家那事让贾家族人做的龌蹉勾当被掀得底朝天，在一干只知道吃喝嫖赌的族人里，不嫖不赌不贪还有几分上进的贾芸可谓是一股清流。

        贾芸笑道：“多谢二爷挂念，母亲近来很好。”

        天越来越亮，贾宝玉担心迟到，笑着道：“我急着出门。”见贾芸想说什么，指了指书房道，“你若是有事，明日午后到书房找我，咱们再聊。”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真不信贾芸是闲着无聊来找他聊天。

        焙茗备好了马，在门槛那露出个头喊他。贾宝玉从小红手里接过戏本子，示意贾芸：“天这么冷，喝杯热茶再走。”又吩咐小红，“去沏杯茶给芸儿。”说完，就同贾芸告辞离去。

        出了二门，上了马，他吩咐小红的哥哥林壮：“你去查查，芸儿这个人怎么样，近来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打听到信儿之后告诉你妹子。”他不知道贾芸要做什么，不过不管做什么，都要打听清楚信儿，才好决定要不要帮忙。

        目的地是一座京里新开的戏园子，种了满园的桃花梅花，那些达官贵人最爱来这看戏消遣，贾宝玉倒是第一次来。戏园子今日闭园，只有几个老人在园门口泼水打扫，侯升岱站在门口等着，圆滚滚的身材，见他来了，笑得咧嘴道：“稀客，稀客！”

        贾宝玉被他这透着油腻劲的笑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撑着小厮的手下了马，拱手道：“不敢当。”

        侯升岱走上前来，态度极其亲热，引着他往里走。

        一路风景优美，落座后又有丫鬟送上茶点，眼看侯升岱还要传歌舞，贾宝玉忙拦住了：“侯兄今日这般阵势，可实在让人纳闷。”

        侯升岱笑呵呵道：“咱们什么交情。”

        贾宝玉只顾着喝茶，茶味淡淡的，很合他的口味，也合林黛玉的口味。他见侯升岱绕来绕去，还不直入主题，放下杯子道：“我与侯兄认识也有几年了，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还有。”他想起带来的戏本子，从焙茗手上接过，递给侯升岱，“多谢侯兄的戏本子，不知下册写出来没？”

        侯升岱本来支支吾吾地不知怎么把事情说出口，听了这话，接过戏本子道：“你还真是不客气。”

        贾宝玉摇了摇头：“此言差矣，侯兄明摆着要驱使我了，看样子事情还不简单，我自然要狠狠敲侯兄一笔。”他一口饮尽杯中的茶，冲侯升岱晃了晃杯子，“这茶也不错。”

        侯升岱耷拉着脑袋左转右转，忽的拍了一下大腿：“这戏本子贾兄也看过了，可有什么指教？”

        白瓷碟上铺着一片片雪花糕，贾宝玉尝了一块，入口即化，他又捏了一块：“我又不擅长写戏本子，能有什么指教。不过就我看来，和以往见过读过的大家写的戏本子比起来，侯兄已经略赶得上了。只一点不够好，辞藻太过华丽，融不进戏里。”

        侯升岱也不藏着掖着了，他喜道：“果然是贾兄，我正愁这个。我于诗书上平平，那几支曲子空有外壳，细想起来太过庸俗，我正想找个懂行的人来。”

        说到这贾宝玉也懂了，侯升岱是让他帮忙作词，他笑道：“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不过填几支曲子，我应了就是，哪值得侯兄这般腻歪。”

        “前日我上门拜访，贾兄不在家，贾大人亲自招待了我，言及贾兄科考之事，我这不是担心耽误了贾兄的学业。”侯升岱叹了口气，“我在戏曲上忙活，家里人本就不太乐意，若是贾兄也因为这事被家里长辈责骂，那可真是非我所愿。”

        京城梨园众多，十个人能有八个爱听戏，可像侯升岱这般除了听戏还爱写戏的，实在是世间少有，尤其是他还时不时穿上戏服去串两场，可谓是世家大族的一个奇葩。侯升岱父母为了他这爱好，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是不管用，那段时间侯升岱可是见着他就倒苦水。

        贾宝玉想到这，笑道：“家祖母不会管这些，她见天担心我读书太过把人读傻，若是知道我搞这营生，高兴还来不及。至于家父家母，总有家祖母挡着，侯兄不必担忧。”

        侯升岱这才转忧为喜：“好，好，既然贾兄这么痛快，我也不作那女儿情态，扭扭捏捏了。”又絮絮叨叨把戏讲了一遍，直到晚膳前，才依依不舍同贾宝玉告辞。

        贾宝玉带着包得严严实实的一大摞戏本子回去，又路过稻香村，把早晨预定好的几盒糕点带回，挑了两盒让丫鬟送去给三春姐妹，带着戏本子和剩下的糕点去寻林黛玉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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