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初遇（2）

嵇康邀请山涛去他家里做客。

        嵇康妻子是个端庄贤惠的女人。家里来了客人，女人就下去准备酒菜。不大的功夫，一桌美味佳肴，端了上来。当然，少不了几壶温热的好酒。

        两人就坐着，吃几口菜，喝几杯酒，谈天论地。嵇康讲起话来，声洪如钟，是天才的演说家，滔滔不绝。山涛天生内敛，有时低声附和几句。有时，也会为一两个他不赞同的观点，和和气气气地据理力争几下。两个人酷似已经深交多年的知己。

        想来，人和人相处，感觉就是这么奇怪。

        有些人，貌似已经认识很久，但在一回首，一驻足间，内心深处依然回荡着消解不掉的疏离感，如同身体上一处敏感的皮肤，排斥异己的反应。有些人，即使认识了不到半天，却已觉得熟络可亲，如同掌心的纹路，一横一折，都已经了然于心。

        山涛与嵇康的相识，大抵就是这样。

        已经喝掉了三壶酒，两人的兴致才刚刚起来。

        山涛说，其实我看不起那个魏武帝曹操，但是他曾经说过：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就冲这句话，我又觉得他还算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来，我们接着喝。”

        两人共同举杯，碰一下，一饮而尽。

        与一个对酒有喜悦之心的人，对饮数杯，感觉也只是微醺。若能热情高涨，兴之所至，实在是一件难得的快事。

        嵇康说，我最钦佩的人是战国时期的庄子。

        庄子《逍遥游》内篇，第一篇就说。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有一次，我在梦里见到了一只展翅高飞的大鹏。我梦见大鹏掠过我头顶。那一瞬间，我抬起头来，仰观它伟岸傲人的雄姿，那如盖如云的一双翅膀，就像是在我的头顶上空刮过了一场七级的大风。我实在羡慕它，因为，那才是真正的逍遥。相比之下，我们俗世的每个人，其实都只是卑微渺小的个体，局限、丑陋、盲目、鼠目寸光。

        两人又聊到各自的旧事，莫名的唏嘘、慨叹，悲伤，兼而有之。

        山涛说，我曾经是遗腹子，家世卑微。小时候，一直用功读书。所以，早早地闻达乡里。长大以后，我立志做官，我好想做个为民做主、为民办事的好官儿。没想到，世事无常，战乱不断，江山易主。有时候，一觉醒来，竟不知是谁家天下。所以，也就死了上进的心思，心里有两个自己在打架。如今，我到了四十岁，还只是个河内郡主簿，一个抄抄写写的小官。有时候，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这个为了生计不得不摧眉折腰侍奉权贵的小小主簿。你可知，这和我儿时梦想的差距能有多大？

        嵇康不语，拿起酒杯，又拽过酒壶，不由分说地斟满，仰头，一饮而下。

        最珍贵的理解，最具深意的同情，往往不需要言语。也许，一个动作，一个眼神，或者只是一片长久的寓意鲜明的静默，却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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