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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纷湛湛其差错兮,杂沓胶輵以方驰


  林可音自幼便自视甚高,武功乃琴宗宗主亲身传授,自是不差,又工于诗画,于江南数道颇有才名。及笄以后,琴宗宗主一直想为爱女觅一佳婿,近十年来,前去琴宗提亲的青年才俊数不胜数,可这女儿偏偏不肯点头,在林鹤再三追问之下,女儿才将心中两件心事说与父亲知晓。

  第一件事当是自恃无论是才学,武功,家世,江南男子没有一个能入她眼。第二件事则是因为她的亲生胞姐,嫁的可是当世之中数一数二的伟男子,李定国,乃上清宫当代掌教座下第一任首座,数十年间,江湖人人称颂,人品武功,当世无人能及,若说有可比肩者,唯有李风岩一人尔。

  林鹤既然明白了小女儿的心事,心中便有了计较,恰逢上清宫掌教九十大寿,一来前去道贺,二来也是存了私心,便携小女前去上清宫,亲眼目睹一下上清宫当代首座之风采。

  早些年林鹤对于大女婿可谓是极其满意,能有李定国这样的女婿也着实令他面上有光,可最后李定国投靠义父张献忠,随义军征战四方。

  琴宗虽说是武林宗派,可琴宗之人多好诗琴文画,与江南大族,仕林官府都相交甚笃,你让琴宗反了大明,绝无一丝可能。于是林鹤绝口不提大女婿李定国之名,整日忧心忡忡。

  此番来上清宫贺寿,本是满心欢喜而来,一心期盼琴宗能与上清宫再缔秦晋之好,可在来动宫山的路上林鹤便已听闻,上清宫首座李风岩为闯王所请,已投身义军之中,临行前于师门之外叩首三十七下,以谢师门大恩,并自忖有负师门,不敢再用师门字号,于是复其本名李岩。

  林鹤再度失措,闷闷不乐上山而来。

  林可音目光最后停在海云台人群之中的那位殊丽女子身上,虽觉顾风遥不及南华凝重端庄,亦不及海云台人群那位清丽脱俗,可看她一字一句娓娓道来,不徐不疾,仿佛世间万物已无可留恋的,便自有一股惹人生怜的动人气魄。

  “七年前,福王世子妃将已经性命垂危的世子带上山门求掌教真人延救,虽然我等弟子再三奉劝掌教真人,福王多行不义,声名狼藉,请他老人家务必三思,可掌教真人依旧命人取来五味散,不惜损耗真元来为福王世子续命,只是福王世子上山之时已然命悬一线,纵然敝派竭尽全力,可依旧没有挽回福王世子的性命。拓宗主将此事于上清宫危难之时归罪,不仅仅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亦且是趁人之危,只怕有损拓宗主之声名。”

  顾风遥言语通透,一段话说下来语气毫无起伏,不卑不亢。

  场上此时近万名各路英豪,各大宗教弟子无不听的清清楚楚,拓俊京自是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他此刻势必要与上清宫为难,闻言又道:“世子妃当初是被贵教逐下山门,此事千真万确,不仅福王府随从看见,还有诸多锦衣卫为证,试问贵教倘若尽心竭力医治世子,问心无愧,何必要将世子妃赶下山门?”

  拓俊京言罢,顾风遥念起往事,七年过去了,那个似乎与师门格格不入的少年身影竟然丝毫不显模糊,白衣长剑,沉默寡言。

  一瞬间顾风遥触及心事,悲从中来。

  山顶风大,吹的她脑后青丝与发髻丝带狂乱飞舞。

  经久不见回声,拓俊京正以为她哑口无言,却听她回道:“世子妃好算计,当年以为弊派存心不救世子,于是用世子所受的相同秘法施加在弊派一个年轻弟子身上。”说到此处,顾风遥已经是双目通红,胸口剧烈起伏,只听她顿了顿又道:“只是为了看看弊派掌教既然救不活世子,那对于本门弟子是否也一样束手无策?我想请教在座的各位英豪,世子所受重伤与本门毫无干系,既然求到本门这里,本门尽力医治便是,难不成医的活就是世子福大命大,医不活便是本门罪责不成?”

  峰顶广场不仅有青灯寺三大禅师与三十六尊者打斗之声,还有顾风遥这直击人心的质问。

  “难道福王府的世子是人,我们普通人便就都如草芥一般?你福王府想杀便杀,想留便留?”场上众人大都出身草莽,即便是大门大派出身,也都听说过福王在其藩地所犯下的罪行,无不为上清宫愤愤不平,直言道:“说得好,凭什么就他们天潢贵胄金贵?我们普通百姓就不是人了吗?”

  顾风遥的质问更令上清弟子群情汹涌,上清弟子之中有人大喊一声:“当年风宁师弟坠崖一事,与福王府脱不了干系,今天你拓俊京还敢送上门来?”

  拓俊京心里暗惊,却听身后姽婳沉声道:“这丫头片子嘴巴伶俐的很,拓宗主何必与她纠缠?”

  拓俊京心想:“是了。”忙将剑向前一递,剑尖指着顾风遥,道:“孰是孰非,口说无凭,江湖中人以武论长短,姑娘莫要再逞口舌之利,先胜了我手里这把剑再说。”

  顾风遥肩前的青丝似乎轻轻动了一下,此时哪里有风?顾风遥心下好生异骇,心想:“我与他相距这么远,竟能受他内力所扰。他的武功恐怕比世子妃那妖女还要强出甚多,我当年既不是那妖女的对手,这七年来我武功又毫无寸进,自然也不是他的对手。此刻我上清门内,除了师父和掌教师伯,恐怕只有前后两任首座师兄才能胜过他,可现下可如何是好?”不知怎么,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青雉少年的身影,宽袍大腹,与上清宫人格格不入,却天纵英姿,她又心想:“如果他还在,以他那股子聪明伶俐的劲,说不定真能胜过拓俊京……”一念及此,心下苦涩难言,竟然全不在意身外一切事物。

  群豪见她突然怔在那里,既不应战,也不回话,只道她定是心怯了,又想到她只是一个柔弱女子,纵然牙尖嘴利,可说到底也不过是女儿之身,纵是怯了,也没有什么丢人的,因此也无人取笑于她。

  上清中人却于心不忍,都知道她虽然聪慧,可七年间不曾练功,哪里又是拓俊京的对手,同时又觉得拓俊京身为堂堂一宗之主,当众挑衅一个晚辈女子,实在有失身份,都对他怒目而视。

  “师妹你退下,我来。”迟风楠神情肃穆,挡在顾风遥身前,她心护同门,怎可能让她去应付拓俊京,只是此战,他也知道自己并无胜算。

  “师兄,不可以,你有伤在身,还是我来。”顾风遥回过神来,她知迟风楠虽然武功高强,可只怕不是拓俊京的对手。

  顾风遥虽然此时心神不宁,可女儿家到底心思细腻,知道迟风楠乃是下一任首座的不二人选,自李岩去后,又一直暂领教务,为人豪义,怎么可能去堕他威名,道出“你不是他对手”这样的话,而道“有伤在身”,既全同门之义,又孚师门之名。

  此时,上清弟子众人之中,有一人高声道:“迟师弟,让我来会会他。”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此人立于众人之后,右手握鞘,左手持剑,长须短髯,正是康风瑾。

  众弟子自发让出一条道来,康风瑾颔首示意谢过,随即振袖一步一步走入场中。

  多年之前,他于梧桐客栈与杨宁一行相逢,并有幸得楼老出手相救才得以活命。自从杨宁失踪之后,七年来他每每思及旧事,都自觉愧对救命恩人,此刻他心怀激荡,一心想要拿下拓俊京,再好好逼问杨宁的下落。

  绾绾看清他的面容,认出他来,顿时失态,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按捺不住就要冲上前去,她迫不及待想要问他一句:“宁儿呢?”海云台弟子见状,怕她招惹是非,急忙拦下。

  迟风楠见到是他,忙抱拳见礼道:“康师兄!”康风瑾入门较他为先,且为人宽厚,性情淡泊,他素来敬重,只是多年前同门大试,武功不及自己与风怡师妹,这么多年来纵然修为大进,只怕也不会是拓俊京对手,又道:“师兄,你性子沉稳,如我今日不测,师父年纪又大了,门内诸事繁杂,还要多多仰仗师兄,此番就不劳师兄了。”

  康风瑾为人一向宽和,众人与他相处,大都是“好好好”或者“都随你,都依你”,迟风楠原本以为自己都这样说了,定然能让康风瑾放弃,哪知他此时却眉头一皱,摇了摇头道:“师弟你有所不知,多年前是我和风岩将杨宁带上山来,我答应过救命恩人要救他孩子性命,可七年前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杨宁中了世子妃的秘术,必死无疑,后又失踪了七年之久。”他深吸口气,目光瞬也不瞬的盯着拓俊京,又道:“这一切都与他脱不了干系,七年前我不在山上,不知道发生的一切,七年后的今天,我正要去他朝鲜海云台走上一遭,没成想他竟送上门来,我岂能放过他!”

  当年杨宁坠崖之后,百般搜寻无果,李岩便向众师兄弟道出了杨宁上山求师的前因后果,上清门人听闻都觉愧对杨宁父子,此刻又听康风瑾痛陈前事,莫不梗塞难言,迟风楠虽暂理教务,可莫说他此刻还不是首座,就是他此刻已然身为上清首座,那又如何能动用世俗权力,命令别人摒弃恩仇。

  迟风楠犹豫难绝,回身向师尊看去,玄元立于六层殿阶之上,身后有两名长门弟子搀扶,须发皆白,样貌与从前并无两样,可此时此刻看上去,竟然显得无比苍老。

  玄元见爱徒向自己望来,一如往常一样,知道他又犯了难。自李岩去后,凡是迟风楠拿不定主意的事情,都向自己虚心请教,此刻也一样,只是日后还会有教务需要向我请教吗?

  玄元抬首望天,但见层云密布,浓云翻滚接天连地,像是一伸手便能触到云层,好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

  玄元此时心情极是沉重,思索再三,终于还是向迟风楠点了点头。

  得到师尊同意,迟风楠也不再阻拦,说了一句“师兄小心”就退到一旁。

  拓俊京瞧康风瑾左手持剑,温文尔雅,笑道:“中原武林盛传“乾坤一剑”康风瑾剑法卓绝,直至今日方才有幸领教。”

  康风瑾想到杨宁失踪,顾风遥受伤都是拜世子妃所赐,心有不平,并不想与他多作客套,横剑于胸,道了句:“请赐教。”拓俊京道:“赐教不敢,请。”

  二人年纪相仿,大都三十五岁上下,虽然剑拔弩张,可面上依旧彬彬儒雅,不失风度,与当前气氛截然不同,众豪一会看看青灯寺三禅师那边,只见三十六尊者虽然人数为众,长刀短筒,分进合击,但所幸三禅师功力深厚,拳风掌影无不暗含佛门精要,虽然只有三人,竟一直稳占上风。群豪一会又看看这边,都不想错过了任何一点好戏。

  拓俊京率先发难,挥剑便刺,剑尖直指康风瑾当胸而来,康风瑾手腕一抖,挑开来剑之后侧身划了一个剑诀,顺势便向拓俊京面门连刺三剑,这三剑乃是上清剑法第六式华封三祝,三剑连点,一剑快似一剑。

  拓俊京见剑势骇人,急忙展开身法,侧身避过,只是他贵为一宗之主,未免稍显狼狈,心中本来稍存了些许轻视之意,此刻早已荡然无存。

  康风瑾一式方罢,另一式又紧接使出,剑气如织,没有丝毫停滞,拓俊京提了口气,将长剑舞地密不透风。

  如此百余招下来,群豪虽然紧张不已,却也不由大呼过瘾,只见二人此进彼退,剑气森然,竟然一时难分高下。

  其实群豪只见二人打的火热,以为二人不分伯仲,殊不知拓俊京却是另有一番计较,他此时尚留了一二分的余地,不欲立时结束这场比斗,一来等待一边的青灯寺禅师和密宗法阵分出胜负,再依敌我形势决定成败不迟,到那时,无论进退俱为上策。二来他其实心底不愿倾全力与上清一战,此时与康风瑾打的难分难解,也好教暗中之人看去。

  心中打定主意,更是将门户守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无论康风瑾剑法如何凌厉,始终进退有度。

  宝帐于一旁瞧见,当真又气又急,他是武学宗师,又工于心计,自是一眼便能看穿拓俊京的算计。宝帐怙主眼睁睁看着阎浮法阵奈何不得那三个和尚,只怕再过得一时半载,那三个和尚脱身出阵,又是一个棘手的劲敌,只急得手心冒汗,心中暗恨拓俊京。

  上清宫天极峰顶此时正上演着一场事关上清宫存亡的大战,各大武学世家,豪门大派毕集,江湖群豪尽至。深秋的阵阵山风之中夹杂着无数阴谋算计。

  康风瑾频频出剑,却尽数被拓俊京那犹如铁桶阵一般的守势挡了下来,拓俊京手持的宝剑名曰“御神”,乃是高丽王朝时期便流传于皇室的著名佩剑,后被朝鲜国王赐给海云台,并又经名匠开锋,可谓削铁如泥。

  酣斗至此,康风瑾佩剑之上早已布满豁口,不堪再用,好在拓俊京虽然始终不落下风,却一直严守门户,因此康风瑾才得以有暇,纵声叫道:“请众同门借剑一用。”

  声音微微抖颤,显是力战至此,气息不匀。周围的上清门人闻言,立时便有十余柄长剑纷纷向康风瑾掷去,康风瑾见状,忙使一招“笑若扶风”,身子疾向后倾,倾而不倒,便似风吹柳絮一般倒退了五丈左右,又将自己佩剑弃之在地,纵身于半空接了两柄长剑在手,一手一柄。

  众人都知康风瑾是左利手,与人对剑之时往往双手互换,令人防不胜防,可莫说各派群豪,就连上清宫同门弟子之中也从未见过他双手持剑。

  只见康风瑾面色凝重,使一招“凤越九天”,身随剑转,双剑剑尖分指向外,舞成车轮一般,斜刺里直朝拓俊京而来。

  双剑疾转,众人只听见风声呼啸,却由于康风瑾去势太快,只能看见一道白色身影划过,皆心下骇然。

  迟风楠见状心下叹道:“康师兄武功竟然精进如此神速,我不如师兄多矣。”

  其实数年间,康风瑾练功不辍,于当年梧桐客栈之时已不可同日而语,群豪心里都想:“乾坤一剑果然名不虚传。”

  上清二代弟子之中,最为声名煊赫的当然是前后两任首座,“剑狂”李定国和“剑癫”李岩,除此之外,当属“雪山双壁”迟风楠和张风怡二人侠名远播,迟风楠也一直被中原江湖视为上清宫下一任首座的不二人选。

  直至此时此刻,天下武林才终于正视这位彬彬儒雅,为人宽厚的上清弟子,虽然成名多年,却一直默默无闻的“乾坤一剑”康风瑾。

  其实康风瑾成名已久,甚至早于迟风楠得以率众下山历练。盖印上清宫两任首座,“剑狂”李定国和“剑癞”李岩名头实在太大,而“雪山双壁”也一直深为武林群豪津津乐道,因此才遮盖住了其余弟子的锋芒。

  拓俊京见康风瑾来势惊人,心下也是十分忌惮,右手连画三个圈,外圈套里圈,一圈大似一圈,剑光闪闪,幻出点点寒光,刺向康风瑾,希望借助自己神兵利刃和这一招海云台绝学“剑三元”抵住杀招。

  “当当当”三声沉闷的金铁之声过后,拓俊京匆忙使出的海云台绝技“剑三元”被瞬间化解。

  拓俊京大惊,暗运真气,本能地横剑于胸,康风瑾去势不减,剑气纵横,似汉宫仕女之舞,接连斩在拓俊京佩剑之上,广场之上碎雪飞扬,一连串“锵锵锵……”金属撞击之声不断响起,名剑“御神”再也无法承受,剑刃“喇嗤”一声竟然从中断折,断刃坠落在地,晶莹似水,依旧耀人眼目。

  群豪不禁轰然喝彩,众豪除了海云台弟子与一众喇嘛之外大都是中原武林人士,“华夷之防”根深蒂固,所以即便是天玄门弟子,虽然与上清宫作对,可见到康风瑾斩断外邦人的宝剑,一时激动忘我,也大声喝彩,这喝彩喊出口后,才惊觉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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