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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


  此刻后厨一片忙碌,弟子道童往来奔走,一名年轻弟子相貌不俗,只是脸色青白,长眼细眉,嘴角微带冷嘲。

  他于堂前踟蹰一番,缓步走入后厨,厨内弟子有认得他的纷纷点头示意,他不动声色地来到一张方桌前,方桌上摆满了酒壶,只听他道:“师父派我前来催促,说各大门派都到了,怎地酒水还不见上?”

  后厨人都知道他是张风怡的爱徒,不敢得罪,忙道:“没成想会有这么多宾客,准备不足,酒水现在只够六十桌的,已着人去山下买了。”

  此人正是赵入磬,正是七年前建议将杨宁逐出师门,被杨宁用剑意打断佩剑之人。

  赵入磐闻言皱眉道:“下山采买怎么现在还不回来?”

  边说边挨个酒壶掀开盖来,凑上前去似乎在闻酒气,片刻后他转过身来冷冷道:“下山采买的不知要几时才能回来,难不成要让各大掌门人一直等着吗?还不先去上酒,记得,把这些备好的酒先给前面几桌重要的客人上,听见没?”

  厨房内忙碌的众人轰然称喏。

  赵入磬说完大袖一甩,匆匆离去。

  只见他径直往天极峰而去,路过两生桥头,刻意放缓脚步,静静看着桥头坐着出神的一个倩影。

  他想到日后上清宫将不复存在,便忍不住上前拱手施礼道:“风遥师叔,今日掌教真人大寿,你不去宴上参拜吗?弟子听闻……令尊也在。”

  那背影冷然道:“我不喜欢热闹,你去吧。”

  赵入磬苦恋顾风遥多年,只是一来辈分有别,二来后者孤傲清高,自杨宁失踪这七年来,眼里已容不下他人,此刻闻言的他立直身子,怔怔望了她许久才道:“这天眼见就要下雨了,此处风大,还请师叔爱惜身子。”

  说罢除下自己外袍,壮起胆子上前披在她的身上,赵入磬只觉她身子微微一动,却终究没有再拂他情意。

  山顶浓云涌动,天地异色,整座上清宫凉风飒然,好一幅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

  过不多时,酒水便被依次端上了宴桌,只是此次到贺的宾客众多,酒水准备不足,因此只有最前面,坐着各大派头面人物的数十张餐桌才有酒上,其余群豪只能大口喝水。

  最靠近殿阶的一张大桌上坐着青灯寺的三位禅师,剑阁阁主苍平南,千秋殿少主沐安渝及少夫人段思琪,琴宗宗主林鹤,太湖顾家家主顾晟钧,除此之外还坐了两位秀雅的女子,一个举止娴雅,眉清目秀,乃是琴宗宗主林鹤的幼女林可音,另外一人,则是玄徽。

  广陵琴宗素来与上清宫交好,琴宗宗主林鹤膝下有两个女儿,一向视为掌上明珠,大女儿林可欣嫁给了当代上清宫第一任首座李定国,李定国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为人更是铁中铮铮,江湖上人人都称其为“剑狂”,哪怕现在投身在反军之中,依旧受人敬重。

  林鹤的二女儿生的更是俏丽,此刻正坐在玄徽身畔,与众人有说有笑,相处甚洽。

  灵音见众宾客俱已到齐,酒宴已行过大半,可这次宴会主人上清掌教却迟迟不见现身,又见上清宫众人面似虽然在笑,可怎么看都觉得是在强笑欢颜,心里微觉有异,便道:“阿弥陀佛,老衲与玄元真人上次相见还是在敝寺别苑之中,老衲与真人品茶闻琴,谈古论道,实在是大慰平生,思及别来已有八年,不知真人身子骨可还硬朗?”

  玄徽闻言心下黯然,左右宾客有先到的已经听说了玄元受伤的消息,当下绝口不提此事,可青灯寺诸人自江南一路而来,旅途遥远至今方到,因此并不知晓。

  玄徽见此桌上都是与上清宫同气连枝的江湖同道,并无外人,便压低声音将玄元遇刺一事悉数相告,只是为了避免灵音等三禅师自疚,省去了密宗高手假借青灯寺之名才得以上山一事。

  席上众人除了灵音等三禅师之外其余诸人大都已听闻此事,因此见怪不怪,只是摇首叹息,灵音等三禅师闻言无不惊骇,一齐离席道:“阿弥陀佛。”灵音道:“真人现在可有性命之忧?”

  玄徽也起身道:“三位禅师还请还座,师兄他如今已无大碍,只是菩提掌刚猛霸道,非得静养半年无法痊愈。”

  三禅师都道“善哉”,还未还座,就见大殿上步出一行人来,转眼间已迈下石阶,正一步一步走下殿来。

  一行人皆是长剑白袍,自是上清长门弟子,为首一人须发皆白,慈眉善目,宽袍大袖迎风摆动,正是当今天下武林北斗之望,执掌上清宫近五十年的玄元真人。

  迟风楠容光焕发侍立一旁,看来伤势已大好。

  玄元一行人下殿来并无弟子传报,可原本喧闹无比的宴会上竟然自发地安静下来,许多正在三两谈笑的豪士听闻周围声音渐小,茫然举目四顾,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去。

  上清宫立宗千年,门下英才辈出,数百年来威震天下武林,江湖群豪无论何门何派,都须给上清宫三分颜面。

  此时便有那豪士三三两两地起身抱拳,叫一声:“真人康寿。”

  玄元微笑颔首,权当回礼,待快要走下场时,以青灯寺主持,剑阁阁主等为首的近两千余武林豪士竟一齐站起身来,大呼:“恭祝真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两千余人齐声高呼,响遏行云。席间更有上清弟子离席下跪,更有甚者如长门弟子于掌教更是奉若神明,此刻见掌教真人九十岁依旧一如往昔,甚至流下泪来。

  玄元活了九十岁,胸怀空明,早已不萦万物,出家之人并无妻儿,心中所思所系者止有这些弟子。陡然间见此情状,心潮起伏,思绪万千,竟然牵动伤势,玄元忽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直欲站立不住,又害怕被一众武林同道瞧出端倪,有损上清威望,急忙运功暂时压制过去。

  可因为旧伤未愈强行运功,导致气息紊乱,脸色愈发难堪,不禁剧烈咳嗽起来,侍立一旁的迟风楠正想上前,却被南玄挥手制止。

  迟风楠见状,已知师父牵动伤势,他毕竟也是在长门帮助李岩处理了数年门内事物的人物,颇具统筹之才。

  因此遇事也是毫不慌张,只听他运足内力,朗声说道:“诸位前辈,各位同道,家师九十寿诞,承蒙众位光降,敝观上下尽感荣宠,此番略备薄酒,望大家同庆共欢,若有招待不周之处,尚乞海涵。”

  多数群豪离殿阶尚远,看不清南玄身子有异,闻言都笑着大声回道:“迟大侠客气了。”“迟兄不必多礼。”

  只有最前面的几桌离得近些,看见方才行状,俱是暗自担忧。

  便在此刻,天极峰下突然有号鼓之声大作,声势之大瞬间掩盖住了场上的熙攘之声,群豪莫不惊诧莫名,纷纷回身望去。

  号鼓声只持续了片刻,便见数百名斜披红袍的番僧涌入场中,各持兵刃,横眉怒目。哪知这许多番僧还未站稳,继而又有更多玄衣长剑之人紧随其后,呼喝着奔上广场,并呈雁翎状将群豪围了起来,来者皆刀剑出鞘,动作矫健,显然都是好手。

  场中顿时乱成一片,许多群豪抽出兵刃,离席而立。

  来者已将宴会围了起来,两生桥上兀自还有连续不绝的脚步声不断传来,上清众人与武林群豪均暗自心惊,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马杀上山来。

  此刻强敌猝至,群豪只听身后“呛啷啷”兵刃出鞘之声不绝,立时便有数百名上清弟子一齐涌入场心,与来者遥遥相对,可来者人数实在太多,一眼望去,恐怕不下三千。

  再看广场入口处,天玄门令旗遮天盖地,此外还有二十六面大皮鼓同时擂起,蓬蓬之声,当真惊天动地,便在这鼓声之中,又涌上数百人来,玄衣长剑,正是天玄门弟子。

  原本坐满了群豪还嫌宽敞的广场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群豪之中有那脾气火爆的跳脚大骂,“哪来的鱼鳖虾蟹?今日上清掌教九十大寿你不知道吗?”“小兔崽子们来给玄元真人贺寿竟还带着兵刃,小时候你爷爷肯定没教好。”……

  群豪呼喝斥骂之声自是无人理会,只见广场之上,来人越聚越多,只入口处就聚了不下数百人,举目望去,黑压压的全是人头。

  终于入口处人群左右一分,便瞧见十六个番僧抬了一顶黄轿上来,另有七八个番僧前后拥卫。

  群豪都眼巴巴地看着,场中逐渐安静下来,那顶黄轿轿门掀起,出来一个头戴金冠,身形枯槁的喇嘛,正是宝帐上师。

  中原武林传言,只听说他具大智慧,精通佛法,每隔五年,开坛讲经说法,西域天竺各地的高僧大德,云集藏西哲弥寺,执经问难,研讨内典,闻法既毕,无不欢喜赞叹而去。这等大智大慧之人,不学武则已,既为此道中人,定然非同小可。

  这宝帐往场中一站,便有少数群豪惊叫道:“西域活佛来中原了?”

  迟风楠听后眉头一皱,此人他是早有耳闻,宝帐上师是四世达赖钦封的灌顶法王,威震西域长达三十余年,被藏人尊为活佛,乃密宗第一高手。

  正在迟风楠以为这个喇嘛就是这群人的头目之时,却不曾想人群还未合上,又缓步显出三个身影来,当先一个道姑,淡黄色道袍,手执拂尘,秀眉薄唇,一双眸子一直凝望着天极殿,似在追思,似有迷惘。

  此时她于人群之中缓步踏来,群豪的目光都注视在她身上,而反观姽婳,依旧目不斜视,对在场群豪视若无睹。

  上清弟子不由一阵骚乱,有的甚至怒目而视,迟风楠紧咬牙关,一字一句道:“姽婳。”

  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天玄门创派祖师姽婳武功高绝,行事毒辣,但却很少有人知道,她与上清宫的恩怨纠葛。

  姽婳身后,另有一男一女缓步而来,男子身着藏青色冕服,身躯孔武,相貌精致,顾盼之际竟有狼顾鹰视之相,此时正小心落后于身旁的女子半步,不敢并行。

  再看一旁的女子,粗布衣衫,与男子华丽的衣着并不相称,秀眉微蹙,若有深忧。此女子一经出现,场中所有人都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只见其双眸如盈盈秋水,似语似泣,身姿卓然,委实绝一代之芳华。

  这一男一女身后仅随了二三十名头戴黑笠的下属,声势与西域密宗和天玄门相比,自是差的极远,但男子无论神情举止依旧从容不迫,显然地位与姽婳及喇嘛二人并驾齐驱。

  男子正是拓俊京,早先与绾绾一道上山,此刻他正俯身对着绾绾低语,好像在交代什么事情,绾绾点了点头让在一旁,自有四五个头戴黑笠的海云台弟子将她护住。

  彼时场中混乱,群豪叫嚷不休,天玄门弟子与上清宫弟子往来奔走呼喝,拓俊京趁乱走到姽婳身旁,道:“门主事先知道吗?”

  姽婳茫然道:“知道什么?”

  拓俊京道:“知道今日是南玄九十大寿,知道有众多江湖群豪和各大派前来贺寿吗?”

  姽婳明白他的意思,心里也是暗暗心惊,口中却道:“不知道。”

  拓俊京点了点头,轻声道:“多尔衮好大的胃口,他要灭的何止是上清宫一家?我早该想到的,只是如今我们已经入局,再想出来可难了……”说罢向宝帐那边使了个眼色。

  姽婳也向宝帐处看了一眼,道:“宗主有何高见?”

  拓俊京道:“这喇嘛曾是多尔衮亲口许诺的国师,他自是早就知晓一切,恐怕自始至终只有你我二人被蒙在鼓里。”

  姽婳沉吟片刻,良久方道:“管他多尔衮机关算尽,我只要世间从此再无上清宫。”

  拓俊京苦笑一声,不再言语,紧接着上前几步,先是对着玄元遥遥一拜,长揖到地,说道:“晚生执掌海云台拓俊京,今日得睹真人风采,何其幸也!”

  继而又向宴上坐着的武林各大名宿一一拱手施礼,微微含笑道:“并向在座的各位武林前辈、掌门人见礼!”

  玄元听到“海云台”三字,大感奇怪,心下不由疑道:“上清宫与朝鲜海云台素来不相往来,他此番跋涉远来是为了什么?当年杨风宁身中海云台秘法是否与他有关?福王世子妃自杨宁失踪后不知去向,看来杨宁的下落还需着落在此人身上。”

  当下拱手还礼,说道:“不知阁下大驾光临,未克远迎,还请恕罪!”

  拓俊京连道:“不敢。”

  姽婳无心瞧他俩一来一回的客套,顿时一扫拂尘,上前一步,道:“掌教真人,一别二十七年,你可还记得奴婢?”

  她声音极是阴柔,但在场诸人无不感觉到似在自己耳畔诉说一般,这份内力,委实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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