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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皇帝前日里请了护国寺的大和尚来,都以为是去讲经,次日上朝一看,上头坐了个穿着僧袍的和尚。头上戒疤都受了,连哭着喊‘使不得啊’的机会都没给群臣留。

        满朝皆惊。

        眼睁睁看着他穿过朝臣与大和尚携手出殿而去。

        皇帝没了怎么办?

        都往九王看。

        世族们还没有动,寒门仕子们都已经跪了下来,高呼“陛下。”

        九王不受。亲自追到大庙去,要请皇帝回朝。

        九王在大庙外头一跪就是大半个月,风吹雨打。一群内侍官跟在后面跪着。眼看了九王脸颊出凹了下去,大庙里头不为所动,朝臣们坐不住了,皇帝没了,不能把太子也跪死吧,世族们再不喜欢九王,样子也是要做一做。于是并寒门仕子一道成群往山上去。

        九王不肯起来,他们也只好陪着跪。以至于大庙外头到了半夜都是灯火通明,各家下仆穿行,打着灯笼着,端着汤羹的跪了一地。哭声震天“郎君就用一些吧。”低声轻语此起彼伏,无不被主家厉声斥退。

        这些臣子中,有年事已高的,倒下好几个,硬是不肯下山,家里只好在地上铺厚一点,让人躺着——这个当口,谁也不能走呀。

        人全在山上跪着,周家举丧都没有人来。

        周家门前白幡高挂,来往宾客稀稀落落。多是理事嫫嫫,家里的管家上门。也有一二个是当家娘子来的,不过匆匆就要回去。皇帝都出家了,谁还顾得上周家,何况二郎地位微妙。主丧的又是琳娘——田氏称病,一直躺着不曾起来。

        看着空荡荡的厅堂,琳娘不禁悲从中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个地方做错了。明明一开始都是好好的,恨不恨当时一把火竟然没有把田氏烧死。看着阿珠哭得伤心,心也痛“没有想到那些子下仆竟然这样狠毒。即卖身为仆,命也都是主家的,做错事受罚,是再应当不过,却敢怀着这样的心,使出这样的手段!”

        忍着悲意宽慰阿珠“事情闹成这样,也不与你相关。我还是知道的。”没了儿子总不能再没了阿珠。

        阿珠却边哭边怨“你知道有甚么用。母亲瞧着就是怪我的样子。现在可好!”齐田不理她,阿丑也不是理她,母亲也厌烦她,祖母如今也疯了。

        琳娘想着她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有些气苦也是难免,心里也不由得怨怪田氏,闹成这个样子还不是她的错!可周老夫人的药还是不敢停。就像嫫嫫说的,她得为阿珠想,得为儿子想。阿珠得嫁人,儿子还要成家,将来还要入仕,这些都少不得田氏。若是周老夫人闹起来,田氏不全管别的,只要在这两件事上作梗,她也就没有指望了。

        见阿珠哭得上气不接下去,琳娘心疼,便叫嫫嫫来带阿珠下去。

        可阿珠离了前堂,却忍不住说“若不是祖母和琳娘非把我要到南院教养,我和母亲之间,也不至于这样冷淡。”

        说到周老夫人,越想便越生气“她有什么本事教养我?她是什么出身?琳娘又是什么身份?”想想自己前头去围猎,别家的小娘子都不爱跟自己说话,就气苦。还不是嫌自己现在是跟着小妾,要是自己是在田氏跟前的,哪里会这样呢。

        她身边的嫫嫫却是晓得的,当时田氏问阿珠是要跟着自己去,还是留在周老夫人和琳娘身边,是她自己非要回来。可哪个敢说不顺她心的话,只在那里点头称是。

        送完了阿珠回来,到了琳娘跟前却要再提“阿珠竟想往夫人那里去。还怪娘子呢。”

        琳娘听得眼前发黑,揪心似地疼“我待她却有什么不好的!”坐在堂上许久,日头都渐渐下去,才缓过气来。想想她这样的年纪知道什么?人年纪小说几句不懂事的话也不能当数,平了心静了气,对嫫嫫说“去表嫂那里对她也是好的。如今眼看是要说亲,老夫人在还好,老夫人如今又是这样。她在我这里总是不成样子。”

        嫫嫫称是。可心里嘀咕,你到是想得好,那也要田氏愿意才行。

        琳娘当即便去见田氏。

        田氏半依在美人靠上,问她“你可记得当时我,是怎么问的你,你又是怎么说的。”

        当时在田府里,田氏说‘以后若问起来,别怪我不肯教导她’。琳娘垂泪跪着再三摇头,保证断然不会这样无理取闹。田氏再问阿珠‘你愿意跟着琳娘还是跟着母亲,’阿珠也是自己选的。

        “你们这样一时一时的,我也不敢答应。到时候我教导起来,或有严厉的时候,你再想不起现在是你叫我管教的,只怕光会怪我的不是。我到里外不是人。”

        琳娘嚅嚅“阿珠到底是表嫂的亲生女儿……”

        田氏乜眼看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不一会儿琳娘额头上全是细汗。退出去魂不守舍。还没回南院,就有下仆跑过来找她“前头有人堵在大门,说二郎欠了债。”

        琳娘急忙问“可往表嫂那里报了没有?”

        下仆摇头“正往那边去,见到你,便先与你说。”

        琳娘叫她也不要往田氏那里去,急急忙忙往外走。

        远远就看到一群人堵在周家大门口。一看就是流里流气的地痞。见到她从头打量到脚,脸上嘻嘻笑“你是哪个?周家二郎欠了钱,现在总不能一死了之,是不是你帮他还?”

        琳娘被瞧得全身不自在,忍怒问“他欠了多少。”

        “十一万两。”为首的那个说。

        琳娘倒吸了一口凉气“什么?做什么能借这许多?”二郎出事那天便是找她去要钱的,可也没有要这么多。

        “赌啊。还能做甚?赌红了眼呗。这可欠了老久的。”为首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用一只独眼瞪她“我晓得你们是官家,别以为官家就能赖帐。能在都城里吃口饭,谁都不是没后台的人。你们敢赖帐,我们就敢上门。以后话说得难行,事做得难看,可不能怪我们。便是说到治官那里,你们还钱也是理所应当。”

        琳娘气道“赌甚么能赌十一万,必当是你们坑了他的。”

        为首的那个独眼嘿嘿笑“行。到时候传得难听也不怪我没提醒你。”竟然转身就要走。

        琳娘又急忙喊住他“我也没有说不给。”二郎已经死了,可大郎和阿珠还在。要是闹到田氏那里去,也不知道田氏会怎么处置。

        田氏这个人,可不再像以前那样能忍,周家又没有人压得住她,使出来的尽是阴狠的手段。琳娘深怕自己得不偿失。可突然叫她拿出十一万两来,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以前周有容对她大方,她是攒了不少钱,但都换成了铺面田地,现钱少。

        “得许我三日。”

        独眼一听她肯还,自然嘻笑颜开“识相就好。”约定了时候走了。等他们走了,琳娘拿出主家的气派严令门子“不得报给夫人知道。”急匆匆回去筹钱。

        下午晌就叫了给自己管事的下仆进府来,商量好哪些铺面田地拿出去卖。管外事的下仆得了准信就匆匆去了,回了家嘻滋滋的,婆娘奇怪“你这是得了什么好?”

        问起来才知道,是要帮琳娘出手铺面。管外事的下仆虽然是奴籍,可他有亲兄弟是良民,这些年跟着琳娘,他可刮了不少钱,全计在兄弟名下,其实是自己享用。

        他在一开始也只是一点一点试探,见琳娘不能识破,就一年年变本加利。现在走在外面,别人都叫他一声大郎君。琳娘手里哪些铺面是值得的,哪些铺面是只剩下空壳的,他怎么不知道。这次怂恿了琳娘,将那些值钱的全拿出来卖。就是想着,自己全接手过来。

        “她出手急,卖不出价也是应当。”比市价低了三成,全转到自己兄长名下就太好了。

        去了周府只管愁面苦脸地哭难“战乱才完,这些东西哪里卖得出去呢?娘子又要得急。我到处去找买家,跑得鞋底子都穿了。”

        琳娘不耐烦听他喊苦,又赏了不少东西给他“这事情办得好,还有重赏。”花了这些时间,收债的人又找上门来二回了。她好歹算是给了一点,才肯走的。可下次再来怎么要把帐全平了才行。

        管外事的下仆得了钱,回家翘腿躺了几天,被琳娘催了四五回,才总算是把喜信带回去。琳娘一算,足足少了四成。要说几句,管外事的下仆还甩手不肯干了“我原就说,现在要出手,是难于上青天的。娘子不信,硬要卖。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买家,成了事,我讨不到好就罢了,还成了罪人。娘子觉得这事情谁办得好,自管找人去办。我是办不成了。”

        他管着这些好多年了,突然之间撒手,别人接过来光是盘帐就得大半个月。那又什么时候能凑到钱!琳娘没办法,也只好认了。因为钱不够,又盘了几间铺子出去。

        南院的仆人哪个不知道这个管外事的下仆赚得多。但这下仆出手大方,每每总是给人些好处,一院子的下仆,没有一个肯跟琳娘讲。便是她身边的嫫嫫也没有少受管外事的下仆送的好处。

        但田氏所辖世仆出去,免不得会与南院的下仆有些交集总是会知道些消息。琳娘不这知道,事情就传到了田氏那里。

        嫫嫫低声细语“说原就是前头娘子想处置的那个手脚不赶净的人。娘子把人赶了出去,老夫人为了叫娘子难堪,转头就将人带了回来,开始是留到身边用,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给琳娘管起了外事来。”

        田氏听得好笑。“她到聪明了一回。”没把欠债的事闹到自己跟前来。

        这人啊,你软和,别人就捏你,你硬气起来,别人就怕你。田氏想想以前,再想想现在,心里不免得感慨。

        这里才正说着,就听下仆来报。阿珠被关先生给打了。

        阿珠想回田氏身边来,又不得其法,自己爱面子,也不肯给田氏说。再加之琳娘碰了个钉子回去,自然也就更不会再提了。可阿珠想着,自己既然还是得跟着琳娘,总没道理家里请了先生却不给自己用。

        于是也跑去关先生那里上学。

        齐田几时去,她也几时去。她也是周家的人,难道还只许齐田读书,不许她读书不成!

        阿珠去时阿丑在院子里头由关姜指点写字,齐田在草庐里听先生讲史。

        阿珠带了好些下仆气势汹汹进门。关先生到也没说什么。只叫她把下仆都遣走,自己找个位子坐下。

        阿珠见齐田和阿丑都是没有带下仆来的,到也给关先生几分薄面,果然叫了下仆走。自己跟齐田坐在一道。可关先生讲的那些,叫人昏昏欲睡,她不多一会儿就不耐烦听了。不是发呆,就是打瞌睡。

        关先生只当看不见。一直等到半篇讲完了,才叫醒了阿珠,问她“两小儿辩日,小娘子以为谁对谁错?”

        阿珠哪里答得出来。也不当一回事。哪知道关先生拿了戒尺出来,就是一顿板子。

        下仆说“手板都打紫了。想打关先生,没有下仆助威打不成,一路哭着回去的。”

        嫫嫫听得咂舌“还想打关先生。关先生那一手剑,舞得威风凛凛!”世家子弟与名仕流,讲究文武并行。骑射是一着,长剑是一着,文采智慧是一着。她一个小娘子,哪里能与人动得这个手。

        “到不是关先生压住她。是四娘动了手。奴下都瞧不出是怎么弄的,伸手那么一按就把她给按住了。生生就打了一百板。四娘还教训她再这样以后就别再去书庐了。”

        田氏也意外,想想到也平心静气“阿芒到像长姐。她这样我也舒心”笑说“也不怪阿丑会学坏。”叫管外事的下仆继续念帐。再不理这件事。

        嫫嫫见这样,也不再提。

        可没过一会儿琳娘就来了。进门就垂泪。呜呜咽咽哭了一气。先是说周有容死得早,又说周老夫人“我一直照料着老夫人,大着胆子说一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阿珠却被打成这个模样。阿芒身为妹妹,却这样行事……”

        说着就跪下“我以前有什么对不住表嫂的,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又与阿珠有甚么关系?!她们姐妹一场,她怎么也得顾一分姐妹情谊,要不然话传出去要怎么说?都是能说亲的年纪了……”

        一屋子下仆都垂眸静静站着。没有一个多看一眼,多说一句。

        竟还往阿芒的名声扯。田氏瞧瞧她,表情淡淡翻着帐本说“关先生请来时,我就说了,阿丑和阿芒但有不肯向学,该罚罚,该骂骂。先时阿芒有一次起身迟了,到书庐时只晚了半柱香,就打了五十个板子。回来一声没吭。她自己犯了错,就合该受罚。这个道理,她一个做妹妹的都懂,阿珠到还不懂了!”

        说着合上帐本“你自己不肯管教,出去了她犯了错处,自然有别人来管教。你要是不乐意,只管她叫别再去书庐,省得丢人现眼。”

        琳娘结舌“可……可……可她们小娘子家家的……何至于要吃这个苦……”

        田氏不理,只说“你再与她说,她若好好地去读书,到也算了,若再去闹事。我也不能饶她!”

        琳娘回去,老远就听到乒乒乓乓,不看也知道又是阿珠在砸东西。进了她那院子一看,果不其然。原先说喜欢的整块翡翠雕出来的半人高的松柏都砸了个粉碎。

        “他就是看不起我。阿芒这个贱人也帮着他,也不看看谁才是跟她亲的!”气得半点理智也没有,转身就拿了墙上挂的剑,噌地拔出来,往外去“我现就去砍了她的胳膊!看她再敢忤逆长姐!”

        琳娘吓得连忙去拦,可阿珠手里剑乱挥,哪里拦得住。连下仆也一个都近不得身。冲出去一会儿就跑得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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