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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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里的日头照在身上,是没什么温度的。
御书房外的美丽宫妇嘴唇泛着白,披一身火红斗篷,神色却淡漠,清清泠泠,叫人不敢直视。
“陛下可还忙着?”
她朝着看门的小太监问道,身后跟着的宫女手里提了食篮,大约是来给皇帝送吃食的。
“禀娘娘,陛下说了,您来便不必通传,进去便是了。”
身旁的侍女闻言亲昵地同她耳语:“您瞧,奴婢说什么来着,到底您才是结发之妻,这青梅竹马自小的情谊,在陛下心里是不一样的。”
这话似是说到了心坎上,那人便笑了,这一笑仿若浑身的寒冰都化了水,起了雾,将人拥着暖。
跟前的小太监们瞧的一愣,又纷纷低垂了脑袋,竟不敢再多看一眼。
大昭的皇后娘娘天生殊色,这后宫佳丽来了一波又一波,却无人能及娘娘半分风采。
是以,这边离小国来的阿兰君便更加令人费解,何以如此得圣宠呢?
更更费解的是,这还是一个男人。
永光四十一年秋,帝后冷战第八回,以皇后娘娘亲至御书房为陛下送来羹汤落下帷幕。
未曾叫人跟着,姜灵自提了食篮就迈进了御书房内。
永光帝处置公务时不爱人伺候,是以一进入这屋里便静的很,她便也不由放轻了脚步。
行至书案前便瞧见那心念着的人竟枕着手臂睡熟了,案上杂乱摆放着许多文书信件,轻抚过那人微皱的眉头,才瞧见眼底竟也带着乌青。
嘴边的话便说不出了,只心疼的紧,舍不得叫醒帝王这短暂的酣眠。
瞥见那满桌的案文,鬼使神差的就伸了手去整理。
她动作很轻,怕吵到身边人。
却在下一刻手中书卷“嘭”地滑落,小憩中的帝王身子动了动,眉头微微皱起,似是要醒来。
姜灵瞧着心都似乎停止了跳动,一口气提到胸口久久不敢呼出。
好在帝王未曾清醒。
左手抚上胸腔,感受着那强劲的跳动感,右手颤抖的要去拾那掉落的书卷。
原是用蜜蜡封着的,却不知怎的摔了下卷轴就打开了。
是一封告密信。
密密麻麻写了满满一卷,一句“国舅与北里王族来往甚密”便叫姜灵失了一贯的从容。
伸去的手将将触碰到卷轴,便被一双更大的手掌拾起。
姜灵惊愕抬头,便听到那人道:“后海,你都瞧见了?”
永光帝瞧着眼前仍是惊魂未定的人,半晌,方嘲弄道:“朕本不欲叫你晓得,这般瞧着倒像是天意如此。”
“不,这不可能的……”本就没甚气色的脸此刻更加惨淡,她孱孱无力,苍白地解释着,“我兄长绝不会叛国,姜家,姜家世代忠良……”
“忠良?”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永光帝嗤笑一声,道,“后海,自朕继位以来,朕自认孝奉太后,对姜家也并无亏待之处,昔日从龙之恩,朕感念于心,你们想让姜涟做阿泽的太子妃,朕也默许了,可姜炳现下这是要做什么?联合北里扶太子上位,他置朕于何地?!又置太子于何地?!”
听他提及萧衍,姜灵便不由方寸大乱,崩溃道:“陛下,这是陷害,这是有人要陷害我姜家,阿泽本就已是太子,我阿兄何故要如此!”
“阿弟亲查的证据,谁人能陷害!”言罢,永光帝便掏出份文书愤然甩到案上,“他这是想学曹公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瞧着那盖着的静王私印,姜灵终是不堪重负般跌倒在地。
永光帝瞧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竟有稍许恍神,却只一瞬,他便正色道:“姜炳狼子野心,可他想做曹操,朕却不会让朕的儿子做那刘协,此次阿泽去西北,朕会派姜炳跟着,阿弟会暗地里跟过去,彼时姜炳必不会错过此机会与北里会面,介时人赃俱获,朕要彻底拿下他。”
他蹲下,目光冰冷,瞧向她出口却温柔:“后海,朕知道老国公留下的三千死士虽在姜炳手里,却是听命于你,那枚红药海棠令,你交出来,朕便保证此事只问罪姜炳一人,绝不牵连姜家其他人。”
传闻秦国公虽不掌兵权,府下却有三千以一抵百的死士,永光帝却晓得这并非只是传闻而已,当年夺嫡之争,太后能赢,离不开这些人。
而永光帝自亲政颁布的第一个召令,便是禁养私兵,然大昭积弊已久,各名门世家,宗亲贵族或多或少都有些府卫死士,这政令岂是一时半会儿便能下达的。
中间往来割据十几载,大昭永光二十三年,此政令才终于得以下达实施,同年,秦国公请辞回乡,长子姜炳承爵位,自此,姜家于大昭朝堂之上再不是一言堂。
旁人暂且不管,永光帝在意的一直都是当年他亲身经历过的三千死士,可姜炳一口咬定,这些人在当年夺嫡之争时便已然牺牲泰半,剩余不过几百残兵弱卫,也早已遣散归家。
永光帝自是不信,奈何静王领着镇抚司百般暗查也是无果,便只有认了这说法。
可私下里却是从未停止过查找,如此终是有了些眉目,当年姜灵于闺阁中便深得老越国公喜爱,入主中宫时,这枚能控制那三千死士的红药海棠令便被老国公给了姜灵作陪嫁。
原道这事早就成了过往,未曾想,而今十几年过去,太子都已十七岁了,他竟还是对姜家心存戒心。
明白他为帝王不能忍受大权旁落,也明白朝臣更替本是常事。世家大族只根基不断,便不会覆灭,君王弱,世家便是权臣,君王盛,世家便是辅臣。
不明白的是,姜家早已俯首称臣,为何他还要如此赶尽杀绝?
姜灵不说话,只瞧着他那张似带了温柔的脸愣怔出神,眼角有泪珠缓缓滑落,她却浑然未觉。
当年姜太后无子,收了宫婢所生的当时还是七皇子的永光帝为养子,先帝本欲立宠妃吴氏所生三皇子为太子,可最终却是九岁的永光帝登位,至永光帝加冠,姜太后垂帘听政十一载,姜家权势行至前所未有的顶峰。
姜灵想,父亲的告诫她总归是辜负了,她不该爱上这个人的。
失了心,便失了性。
才会叫姜家走进如今这地步。
通敌叛国,她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姜炳虽恋权,却还做不出这等事,总归萧成旦现在是皇帝,说什么做什么全是由着他说了算。
真也好,假也罢,只恼自己明白太晚,这盘棋下了多久,她竟在结束前方窥得一星半角,更甚至,这一星半角也许是眼前人故意为之。
思及此,便不由呼吸一窒。
“阿泽——”
“阿泽也是朕的儿子,朕自然不会害他,”永光帝仍在循循善诱,“后海,朕这么做也是为了阿泽,你也不想阿泽往后继位只做个傀儡皇帝不是?”
她闭上眼,难掩哽咽:“陛下,若我姜家不是外戚……”
“怎会?”永光帝疑惑出声,“你放心,朕说过了,只问罪姜炳一人,你依旧是皇后,不止你,姜涟若是阿泽喜欢,朕也依旧让她做太子妃。”
“后海,”他道,“你知道的,朕是爱你的。”
……
秋风瑟起,夜间便更是寒冷。
“时辰尚早,宫中怎灯火如此暗弱?”年轻的太子殿下于长春宫前皱眉询问宫娥。
“回禀殿下,是娘娘不叫点那多灯烛。”
挥手退了人,萧衍迈步进去,瞥见姜灵倚在窗边发呆,案上不晓得摆着什么书,身侧寥寥无几的几盏烛火被窗外的风摇的破碎。
他便笑着上前去够那书卷,一边道:“母后怎不多点几盏灯,这般看书对眼睛——”
话未完便生生顿住,一双与姜灵似极的眼满是惊愕。
姜灵慌乱着去抢他手中书卷。
“母后,”萧衍很快回过神来,按住她手,安抚道,“进来时班若姑姑跟儿子讲您从昨日便神思不属,可是为着这个?”
他轻笑:“您从哪里得来的这些消息?您应该跟我讲的,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徒惹您还担惊受怕了这许久。”
见姜灵仍是慌乱的样子,也不开口说话,他便继续哄着:“您不信我么?那咱们去见父皇,叫他严惩这谎报陷害舅舅之人。”
“不!”姜灵高声道。
“母后?”萧衍有些疑惑。
姜灵闻言似才终于回神,勉强笑道:“母后晓得了,只是心里不大舒服。”
萧衍这才安心舒出一口气,安慰道:“姜家盛宠,难免惹人嫉恨,这事从前也有,只是些没有证据的无稽之谈罢了,父皇也从不信的,您别担心。”
安慰完,他又低声询问:“只是从前母后从未收过此类消息,今日却是何人告到您这儿来的?”
姜灵却不欲再同他说这个,只道:“别去同你父皇讲,他日理万机的,莫要叨扰。是母后自己太过担心,虚惊一场罢了,你明日便要动身去西北了,今夜早些去睡吧。”
瞧见她满脸倦容,萧衍便压下心中疑窦暂且不提,只温言道:“那母后也早些休息,儿臣明日出发早,便不来打扰母后了。”
略为冰凉的手抚上他脸颊,姜灵留恋又不舍:“说什么打扰,母后巴不得你天天在身边。”
她瞧着眼前半大少年,身体虽还不抵成人壮实,眉眼间却已脱了稚气。
“阿泽,”她唤他,目光慈爱,“做这太子,苦了你。”
旁人家的孩子大多被父母宠着长大,她的孩子从小却过得极为严苛,少有玩乐的时间,小小年纪便很少笑了。
萧衍失笑:“母后,得与失本就有取舍,儿臣从未觉着苦。”
“你竟这样想的……”姜灵听着喃喃自语,忽而又恍然般笑了,“母后不如你。”
长春宫的宫灯又亮了几盏,皇后娘娘说,是为太子殿下照明出去的路。
回往宣和殿的路上萧衍行的慢,长夜无月,便更觉着冷意刺骨。
回想姜灵最后那一笑,竟无端的心慌起来,说不清什么缘由,便只觉得要回去瞧瞧才好。
跟着的小太监脚步踉跄,既追不上突然折返的太子殿下,也摔灭了手中灯笼。
“失火了!失火了!”
“来人啊!快来人救皇后娘娘!”
“娘娘还在殿中!快来人啊!”
“……”
耳边哭喊声嘈杂一片,长春宫外来来往往乱作一团,来人却仿似听不见般愣怔在原地,只睁大的双眼眼里红光漫天。
“母后——”
蓦地一声低吼,萧衍大汗淋漓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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