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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一个故事无腹圣女】


【第一个故事无腹圣女】

        四周变成黑暗,团纹的穹顶和红花的地毯都消失。

        莲花王女的声音:很久很久以前,在海子边,有一座美丽的寺院(这不是慈恩寺么?戈舒夜奇怪);寺院里有一位英俊的活佛上师,(黑暗中走出一位高鼻鹰目的年轻喇嘛,全身绸缎的袈裟,绣满了金线,腰带缀着纯金的吉祥天),叫做乌金多杰,他年少而英俊、多智而大德,得到妇女的酥油灯最多。他正代表佛陀与苯教巫女才旦王妃斗法,在接受了十二大师辩论与醍醐灌顶后,觉得还不够,决定遴选明妃身灌参禅。

        他属意的明妃,叫做莫波贝玛(黑暗中又出现一位美丽的少女,肤如熟铜,和莲花王女长得很像,一头乌黑的发辫里缀满了八宝),她聪慧又美丽,佛性最高,是最尊贵的王女和最勇敢的战士,豺狼和虎豹都不是莫波贝玛金刀红弓的对手,牛羊听到她的海螺会跟着行走,海子边上的牧民都叫她红莲王女。

        十二大师纷纷摇头:禅机不到,虽点亦不中。果然莫泊贝玛得知这一消息,杀了十个奴隶献给大巫师巴丹,跟着迎亲的使团跑到长安去了。乌金多杰从小和莫波贝玛一同长大,感情亲厚,不明白莫波贝玛为什么要这么做,于是他写了一封信给大慈恩寺的大德高僧,说要到长安求取经书交流佛经,想要到长安问个明白。

        莫波贝玛改汉名骊鹰,到达长安正值盂兰盆(画面出现长安中元节的河灯、道场),各大寺院也在讲经说法,骊鹰姬从西市开始,上去同他们辩论,宝树因明,十二场连胜,直走到一家小山寺,伽蓝宝刹。(黑暗中出现伽蓝寺的牌匾。华衣的骊鹰姬迈进高高的门槛,进入大雄宝殿,里面鲜花供应,骊鹰姬的目光集中于一个穿素衣如同阿难般清秀的年轻僧人。)寺内面山一壁,上书“佛”,佛手上插着一柄白剑,没壁尺半。这里集中了许多李唐王族、节度重臣、江湖豪侠、文人骚客,他们都想得到那柄剑,因为传说这是白帝留下的。李唐皇族和赤松德赞并称兄弟,如果我赢了他们,岂不是说明我比他们都厉害!想到这里,骊鹰姬也想得到白剑。果然她舌灿莲花、武艺高强,连射十二金箭当做台阶飞身上石壁,眼看就要拔得头筹,却输给了一个汉人的少年。

        这个少年出身极其低贱,是一个舞伎,没有一点高贵的王血,但他居然敢说众生平等,王族在领悟佛法上与平民、甚至女人、奴隶没有差别,他的剑居然比骊鹰的红弓还要快!他长得瘦瘦削削,一点都不像英武的吐蕃勇士该有的样子,可是他居然——比女孩子还要美丽,常因谦卑表情而被人忽略的逼人的英慧和超越性别的光艳。他的胜利得罪了贵族,天可汗的第九个儿子,九王爷,罚他刮掉头发当一个和尚。

        寺门外重兵把守,他虽然拿着白剑,却不能出寺一步。

        他的朋友,节度使的儿子,来看他,也被阻在寺外。这一切都被一双温和的眼睛看在眼里。

        这天月圆,九王爷又来寺内,掀起被子,却是另一个人。穿素衣的清秀的年轻僧人缓缓站起来:

        “伽蓝寺沙弥尾秀明,拜见肃王殿下。”

        “秀明,你好大的胆子!”

        “不敢。肃王殿下既然需要替身舍在佛前,时时诵经侍奉,我佛慈悲,秀明也是一样的。还是肃王殿下想要金屋藏娇铜雀春深,豢养娈童,佛祖在上,伽蓝寺容不得这等龌龊之事!”

        九王爷冷笑:“既然如此,就让你秀明代表伽蓝寺接受吐蕃的活佛高僧的问诘吧,若有一问答不出来,就砍掉你光光的脑袋。”

        骊鹰姬觉得这王爷十分不公,在秀明翻看典籍到油灯摇曳的深夜,她跳下寺中一人多高的大梁:“小和尚,我告诉你乌金多杰上师会问什么。”

        秀明合上掉下来的下巴,双手合十:“揭谛揭谛菩提萨婆诃!去!去!”

        白衣僧人和华衣王女灯下论法的画面消失,重新归于黑暗。莲花王女的声音:这是骊鹰姬第一次感到,不同人心中的佛陀竟是不一样的,密宗上师在佛陀那里追求无上的力量、以人血人皮人骨向大金刚献祭、吉祥天大啖人脑,但在小和尚心里,佛陀像是一泓光泉,映照着他的全部自身。这是同一个佛陀?或者是不同人将自己心里所求的那个神加在了佛陀身上。佛陀早已不是佛陀的佛陀,是无数阅读佛陀的人将自己心中神涂在上面而形成的堆积的雕塑,那珍珠一样纯洁的光华越多,佛陀就纯白而圣洁,如同黄金珍珠;而也有暗黑腥臊的涂在上面,就如同厚厚的血垢。

        画面重新闪现。白剑一抖,风从水辟,草原上,骊鹰姬四肢被缚,龇牙如同野狗,用风缚住她的美少年,正是白剑的取得者,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我等你很久了,你也在等冥冥吗?”

        “呸,冥冥是什么神,它比佛陀还智慧吗?它能超越十三天之外吗?它比大黑天神还能战斗吗吗?比吉祥天还强大吗?比尸陀林主还有鬼众万千吗?”

        美少年脸上盈盈的笑意消散,变成一个永恒的凝视:“冥冥不限于你口中的神。冥冥是所有的存在,是过去、现在和未来意识所想要的一切,语言太贫乏了。”

        “呸!我不信!”

        他眼睛放光:“我教给你啊,教给你无上的心法,教给你怎么飞行;教给你大地形状,教给你星星的轨迹;告诉你怎么阻挡洪水、教给你如何安慰震动的大地;如何消除麻风和痘花、剖开人的腹又合好如初,婴孩如何出生,豌豆如何结子……”他笑,“又比如说,你来长安是因为不想作乌金多杰的明妃,不想跟某个男人交合是合理的,无论他是国王、美男子、上师、你未婚夫、丈夫、主人还是人口中的大神祇,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你也是冥冥之一,冥冥不愿意。”骊鹰姬停止了挣扎。

        画面又黑。

        呲啦,帐篷里暧昧的酥油灯点燃,被捆绑着的汉人僧侣背对着骊鹰。秀明没想到问诘的乌金多杰上师会选伽蓝寺学法,没想到乌金多杰是这样一位有德的英武僧人,我不如他,他想。秀明随乌金多杰进羌藏弘法,骊鹰听闻也跟了回去,把秀明绑进了自己的帐篷。

        “你不是要来吐蕃取经弘法么?我莫泊贝玛师承莲花生上师,难道不够资格给你无上瑜伽灌顶!”(密宗是要双修的,骊鹰要霸王硬上弓了)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秀明,你看着我!既然我们终将寂灭,如果可以了无挂碍,你还在恐惧什么?”

        “好,骊鹰,既然你同我说佛。我曾发下宏愿,要在佛前奉献我的生命,以期他带我领略那被人抛弃的无上的智慧。《阿含经变》是你带给我的,可是我现在日夜想要分辨站在我面前的到底是佛陀的红莲使者,还是魔王波旬的女儿!为什么要我背叛忠诚的朋友、逼我践踏对佛陀许下的誓言,为什么要诱惑我!”

        “我没有诱惑你!——我在求你!(她已经哭出声来了)现在你对我来说,日日都是苦厄!你宁肯在狼群出没的泡子里站一晚上,你肯割肉饲鹰,你宁肯把骨头都敲碎了,也不肯分一点心来给我,你不就是怕耽误你自个修行么!你算什么立地成佛!”

        “……”

        画面又黑。

        “神卫骊鹰,你可知罪么?”美少年三神面具遮住眼睛,疲惫地说。

        “白先生,你说过可以的,药师的身体是自己的神殿,只要情投意合,药师没有这个罪。”

        “繁衍与永生,只能选择一种,否则就是对死神的僭越。你是我的弟子,你已经是神卫了,永生的大门已经向你敞开——而你却有孩子了。”

        “什么?!”浅金色的眼睛睁大了。

        “临盆前你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我没有任何权利干扰你的去留,你仍有权回到你的族人之中,不再能认出寒玉的光华,不再作药师,不再作这没有归处的药师。吃不吃是你的自由。”少年张开手,三颗药丸。

        画面突然像火一样烧起来。

        琼楼玉台,冰晶的飞拱束券、宫殿卫城爆裂倒塌。仙女一样的少女们穿着银甲穿梭,她们手执灵器,所指之处,有人驯着流水,有人驯着冰雪,有人驯着雷电。

        “白先生呢?上官大祭司呢?洛均那小子哪儿去了?他不是发了大愿永远跟着白先生当弟子留在三山吗?”骊鹰一身贴身战甲,非汉非藏。

        “圣域第一舰主官上官兰棹重伤不治,意识数据化进程中!——白,白先生被污染了,神志受制于恐惧之神红女巫,邪神!邪神!风垠从祭司被精神污染!神侍洛均被三山whales系统拒绝!幻听姬、牡丹姬、π姬瘫痪!骊鹰姬,骊鹰姬!”

        “圣域第二舰主官风垠失去联系!”

        “圣域第三舰听命红女巫,叛变!”

        “只有我了么?”

        对不起,我不能选择放下剑。

        “天摩宗门下战姬骊鹰,职阶神卫,申请进阶,从祭司!”

        “aye!”“aye!”“aye!”……“aye!”

        “四十人委员会紧急通过!”

        “申请最高防卫权紧急移交:解除白无常第一利维坦职务!授予骊鹰姬第一利维坦职务!”

        “nay!”

        “有异议!”

        “骊鹰姬有后代!”

        “nay!”“nay!”“nay!”……“nay!”

        委员长树姬:你带着后裔求永生,你与你的后人必受到死神的报复。

        “危急存亡之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四十人委员会:“aye!”“aye!”“aye!”……“aye!”

        “全体通过:授予骊鹰姬第一利维坦职务!”

        “第一利维坦:骊鹰。”

        “反攻!”

        画面陷入一片洁白。

        雪,无声地落下来。远处风中隐隐有人唱着歌。

        这条路还有多远(生无可息)

        向着前方的乐土向着天海之间(吾将去汝,适彼乐土)

        白衣的僧人抱着一个赤红氆氇的襁褓,婴儿脖子上挂着一串镶金的瑟瑟项链。他站起来,由于自我惩罚而形销骨立,红衣的喇嘛扶着他:“我的劫是我的劫,我已原谅了你,这是我早该做的。”

        天上一个巨大的阴影滑翔着坠落下来,像是一只大鹏金翅鸟。

        咣,一个华衣女子像鸟一样栽下来,身上是金褐色的羽衣,腹部一个可以看到对面的圆洞,边缘清晰,但是没有血,五脏六腑的活动清晰可见,而且还在顺利地继续,仿佛那块空间直接被取走了一般。

        白衣僧人踉跄着跑到她身侧。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成不了佛了。”骊鹰抬起金色的眼睛说。

        “原来你比我空明得多,有挂碍的那个一直是我。”秀明笑,两行清泪顺脸颊流下。

        “存在本来就是个偶然的奇迹,遇见你,旨在冥冥!我的名字,是红莲的意思。我同时选择了永生和繁衍,可怜这个孩子,将担我种的罪孽,受死神的报复。她将成为地上的药师,貌美而长生,血能治百病、倍十力,能使人断肢重生、恢复青春,贪妄而被死神厌弃的人类必追逐他们的骨和血,记在剑上,你们必受觊觎,直到被卑劣的人类逐猎殆尽,或药师的利维坦再次返回大地。你和乌金多杰的灵魂也无法得到安宁,孤寂存活近乎永生,没有故乡,传承这个故事,直到药师再次回到岸上。白剑已断而重铸,一把叫撒蓝,一把叫揉金格桑。留在地上的药师必受人类的觊觎,记在剑上!”

        “起个名字吧,她金色的眼睛多么漂亮。”秀明说。

        “我已是个彻底的药师,对她已经没有挂碍了。终有一天我们会在潜意识之海中团聚。秀明,乌金多杰,这名字交给你们吧,对她的爱,请连我的份也——”她突然风化成无数亮金色的粉末,远处是海上药师待航的三山舰。

        莲花王女的声音:我们一直在等,等那条不知何时到达的船。使者告诉过我你们会来,也告诉过我结果如何。如你们所愿知,我在此宣布,撒蓝是神剑的残骸,辟黄水、动山川,确有重生造化之力,但是你们要找到药师,所有的药师在王旗下聚集之日,黄水清、血池满,不死走,骸骨生。

        (莲花王女自我暴露的原因,使者告诉过我,我可以选择,在这里默默地继续等待,还是让撒蓝把贪婪的人类带来,散播我们存在于此的消息。对光辉和自由的思念日益积累,在漫长的时间中胜过了我们对安逸的渴求,我们将承担人类的恶,以对药师发出归来的呼唤。)

        一声低哼。

        戈舒夜猛然醒过来,推开盖在他们身上的柴草。沈芸在旁边护着她的头,还保持着群狼袭来前最后一个姿势。杨昶倒在谷仓外余烬旁,其他人不知所踪,最后一缕篝火还没有熄,天色刚刚擦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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