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图穷匕见入死局

“第一个问题，你是什么人？”

        林越故意模仿王老爷那种成熟大人的语气问话，神秘人也不恼怒，反而觉得很有趣。

        “我姓甄名连，是本朝二皇子的手下，血影堂副统领。”

        林越张着嘴，彻底呆住了。

        二皇子？血影堂？

        每个字他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就有点听不懂了。是他知道的那个皇子吗？

        “就是皇帝陛下的儿子，住在皇宫里的。”甄连解释道。

        “你，你没骗我？”

        “当然没有，你们王负老爷不也是京城人吗？我是从京城皇宫来的也不奇怪吧。”

        “你怎么证明？”

        甄连摇摇头：“我无法证明，总不能把你带到京城去看看吧。”接着，他又拿出一物：“这个可以让你相信我的身份吗？”

        “这是……玉戒指？”

        甄连手上的，是和胡八百手里一模一样的红石玉戒。

        \"你和胡八百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算了，这个也不能证明什么。小朋友，我还是把关于王负的事请原原本本告诉你吧，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不是吗？”

        “嗯，哦。”林越迷迷糊糊地点头。

        甄连让林越坐下，开始讲述所有事情经过。

        而在半仙村的王宅里，王负正淡定地坐在上首，左右各侍奉着一名貌美如花的侍女。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两名侍女面无表情，目光呆滞，机械地重复着磨墨书写的动作。

        “大人，安统领把人带回来了。”

        “做的不错，人安置在天字三号刑房，今天午时以后‘桃源梦’就不用喂了，太阳落山就开始清理现场。”

        “遵命。”

        侍者毕恭毕敬地退出房间，过了一会儿，房间四面墙上的铜制圆盘有规律地发出敲击般的响声，过了数十秒才停歇。

        王负忽然反手将茶杯摔碎在地上。

        “胡大人，来把地上打扫干净。”

        一个佝偻身体，侍从打扮的男子毫不犹豫地跪伏在地，清理起地上的碎器。令人惊讶的是，这男子竟然直接用手去拿尖锐的碎片，那些碎片不能对男子造成半点伤害。

        “胡大人，您做侍从的样子可是顺眼多了。其实王某与您本无仇怨，甚至非常钦佩你的夺魂神眼和赫赫功绩。”王负轻轻抚摸着下巴，嘲讽地笑着，“只不过您也太贪心了，王某在东郡天机营经营多年，是万万不能将这总领之位拱手让与你的。”

        男子对王负的话没有反应，清理完地面后，就默默退至房屋角落，听候命令。

        太阳渐渐西斜，竹山之上，甄连向林越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半仙村的事不仅仅是王负，胡八百和甄连三个人的事，而是牵扯到了这个国度最核心的斗争。

        荣朝，一个占有天下大半土地的繁盛王朝，自□□推翻前朝建国至今，已经历四代帝王。当今的天子已年过半百，共有三个成年皇子。大皇子是如今的太子，名为赵重曦，今年二十八岁，是朱贵妃所生的庶皇子。二皇子赵重麒，今年二十五岁，和二十岁的三皇子一样，乃正宫柳皇后所出的嫡皇子。

        按荣朝祖规，如有嫡子，当立嫡子中最年长的皇子为太子。可是在许多年前，皇上大病一场，病危之际，紧急立当时唯一的皇子——大皇子为太子，尽管大皇子是庶出。

        大皇子年龄最长，这么些年又没让人揪住大把柄，所以在太子之位上稳稳坐了二十五年。即便二皇子身份最尊，文武双全，才智过人，也只能封个王爷。

        这就导致二皇子背后势力庞大母族柳氏一族不满。前朝的许多大臣，也认为二皇子之才远胜大皇子。

        大皇子也不是什么软柿子，朱氏一族连同几个交好的世家，联合对抗二皇子的势力。这么些年来，两派人马明争暗斗，让皇子争位之事传的沸沸扬扬，早就不是什么皇家秘密。

        可偏偏皇帝本人似乎并不在意他们的小动作，这就导致两位皇子和背后势力十八般武艺齐出，无所不用其极。

        二皇子的小姨柳氏和一些武林世家有渊源，在天下闻名的杀手门派影杀门的鼎力支持下，二皇子暗中成立了负责情报和一些隐秘任务的血影堂。

        影杀门出身的甄连，以及姐姐甄青，就是在这个时候大放光芒，被二皇子看中，封为血影堂正副统领。

        大皇子也在暗中建立类似血影堂的隐蔽组织——“天机营”。在一次任务中，甄连意外发现天机营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天机营私通外邦，泄露了好些荣国情报。

        虽然皇帝不在意两个皇子的小动作，但牵扯的国家大事，皇帝就不一定能放任不管了。这一发现说不定能拉大皇子下马。但是就在回转过程中，甄连被天机营暗卫发现，在重重围困下落入敌手，被交给的天机营的副总领，朱九符拷问。

        朱九符，正是王负的本名！

        朱九符一开始叫王九符。原来，这个王九符是朱贵妃娘家一个小杂役，因为聪明能干，被朱家家主看重，进入天机营管理后勤，赐姓朱。

        等甄连从昏迷中醒来，已经被关进朱九符的大牢。刚开始被关押的时候，甄连对朱九符的手段不以为意。作为影杀门精锐，他经受过各种锤炼考验，寻常酷刑根本奈何不了他。

        谁知朱九符竟和外邦千蛊国的长老有勾连，得了一种万分可怖的蛊虫。这蛊叫子母蛊，母蛊和子蛊可以选择各自的宿主。母蛊拥有者可以通过子母连心这门秘术，使子蛊宿主承受万虫噬心之痛，这种痛楚，就连影杀门出身的死士都不能承受。母蛊甚至可以命令子蛊杀死宿主。

        但是，这种蛊虫有一个坏处，那就是子蛊会让宿主逐步丧失灵智，最终成为一个只知道听母蛊命令的傻子。且这种灵智衰退在子蛊进入宿主的那一刻就会发生，造成失忆，失语等现象。

        为了从甄连嘴里拷问出有用的情报，朱九符这个天才，竟然培育出一只特殊的子蛊，会不定期地造成痛苦，但不会损伤灵智。

        甄连在朱九符手下度过了一段痛不欲生的日子，就在他实在坚持不住时，胡八百出现了，他对甄连说，只要帮他做掉朱九符，就放甄连走。

        胡八百希望通过放走甄连，营造朱九符通敌的假象，然后以肃清内奸之名杀掉朱九符，让林飞送信不过是个引蛇出洞的障眼法，目的就是将在半仙村布置眼线的朱九符引到荒田小屋杀掉。

        于是，胡八百让甄连埋伏在荒田小屋附近，大声说出让林家兄弟送信的事，只要朱九符一找过来就动手。

        后来的事林家兄弟也在场。在胡八百威胁林家兄弟的时候，甄连和王负已经埋伏在附近。甄连觉得胡八百威胁小孩的行为太过可恶，于是趁胡八百催眠林飞，放松警惕时，和朱九符同时出手，竟直接将胡八百打死了。然后甄连趁朱九符不备，全力逃进竹山。

        至于那只紫手，则是血影堂前来营救的暗卫的。那一套玉戒，是大皇子手下的信物，血珠和玉戒可拆卸。早在前些时日，就有暗卫通过跟踪胡八百发现了半仙村的朱九符。他潜入王宅，偷取了朱九符的玉戒。可那血珠竟自己脱落了，其下藏有剧毒，毒素瞬间就进入暗卫的皮肤。为了活命，暗卫砍下了手掌。可即便如此，可能还是有毒素顺着血脉进入了躯干，于是暗卫通过信鸦留下一些讯号，就去附近的堂口寻求支援了。

        关于暗卫的事，是甄连从乌鸦的简单口信和那只手掌的形貌推测而来。

        “本来我们想的是，朱九符是个极其看重权力的人。如果被大皇子手下的其他人知道他弄丢了重要的红石玉戒，肯定会受到重罚。正好胡八百在半仙村，所以朱九符必定要小心行事，绝不敢声张玉戒丢失的事，以免被胡八百抓到太明显的把柄。这样我们就可以利用这枚玉戒做一些事，可现在朱九符的玉戒坏了，胡八百死了，再没有其他大皇子的手下能知道半仙村发生的事。”

        这些都是甄连的内心想法，没有明着告诉林越。

        甄连的话让林越半天缓不过神来，什么大皇子二皇子，血影堂天机营，子母蛊……都是一些他认知之外的事物了。以至于甄连的一些话，如果不反复解释，他连听都听不懂。即便甄连尽量用他能理解的语言解释，林越也是一知半解糊里糊涂的。

        但是有一件事林越是听懂了，那就是王负，不，朱九符不是什么京城的读书人，而是那个大皇子的手下，在做一些害人的事，而且手段狠毒！甄连就是被他害了。

        可只要林越能再想一想，就能想到甄连可能也在做和朱九符差不多的事，只是立场不同罢了。只是林越发着烧，在山上呆了大半天，病情更重了，思考能力也跟着大打折扣。

        “好了，这就是我知道的事。我得赶紧去清河镇和同僚汇合了。看你的样子是生病了吧，回去好好休息。这些银两你拿在手里还是太惹眼了，这样吧，把它们放在这个土坑里，你要用就来取。”甄连说道。

        “嗯，药草给你。”林越头脑发昏，却还记得自己答应甄连的事。

        甄连接过草药，有些犹豫地看了林越一眼，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林越，你来见过我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记得，你是上山来挖草药，不是上山来见我。”

        “嗯？为什么？”

        “因为朱九符他……总之，小心再小心。”甄连起身，走到山洞门口，向林越这个山野小孩郑重地行了一礼：“今日之恩，甄连永生难忘，以后我必定报答你林越。”说完，甄连向西南方疾奔而去，眨眼就没了影。

        “挖草药，我是来挖草药的。”

        林越头重脚轻，慢悠悠地往回走，不时停下来，挖一点他认识的草药。走一会儿，还要停下来休息。这样一来，他就走得很慢。走过一半，已几近黄昏时分。

        而在竹山山脚的小土坡上，朱九符负手而立，俯视着半仙村，心情极好的样子。

        “阿偃，你说这半仙村从何而来？”

        阿偃沉默不语，朱九符也没期待什么回答。

        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小村落，坐落于群山之间，几乎与世隔绝。村民时常要经历天灾，挣扎着用全部力气填饱肚子。没出过状元，没出过大侠，几代人的生死悲欢都默默地消逝在这群山之中。

        但是只看外表，这又是个极其美丽的地方。草木葱茏，鸟语花香。若是在往常，就能看见缕缕炊烟升入橘红色的天空。

        “阿偃啊，我也是有辅佐明君，治国□□的雄心壮志的。可是这天下光有真才实学根本出不了头。在朱家时，那些酒囊饭袋就仗着家世，滥用职权，横行霸道。记得在我第一次进京那天，曾经亲眼见过一个大官的儿子当街打死一位七旬老者，只因他行动迟缓，没及时给那贵公子让路。等我拿着伤药去帮那位老人家时，他已经咽气了，只有两只眼睛睁着，望着上天，死不瞑目。”

        “后来我进了朱府，没日没夜地干活，却发现领赏的都是那些溜须拍马之徒。朱大官人对我们这些下人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不可一世的。可遇上真正的高官权贵，又换上奴颜婢膝的样子。”

        “所以我也开始练习去做贵人们喜欢的那种人，我成功了。当我学会那一套功夫后，每天只花半分力气干活，剩下半分都用在阿谀奉承上，连连升职，事半功倍。我开始有机会读书——等读了书，我才发现那些贵人们从小熟读的经书，竟是教人做道德高尚，利国利民之人的书。太可笑了，太可笑了，熟读圣贤书的他们，反而是先贤们口中的无耻小人。”

        “等我步入官场，发现还是有真正的好官。他们为官清廉，一心为民。可这些人往往得不到赏识，只能被朱大官人这种人踩在头上，其中更有气郁致死者，积劳成疾者。”

        “所以我决定了，总有一天，我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直到掌握真正的权力，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用我毕生精力，去换一个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

        “可现在我只是一介小小总领，不用些手段，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何谈掌握真正的权力！不要怪我啊，阿偃，等我坐到那个位置，等我完成我的心愿，我会用我的性命偿还我的罪过。”

        朱九符叹息一声。

        “阿偃，以后你会明白我的苦衷的。”

        随着朱九符一声令下，十几道黑影向半仙村扑去。

        在朱九符身后不远处的山道上，林越几乎要走不动路，歪歪扭扭地前进着。今天的风有些熏眼睛，泪水不住地溢出眼眶。

        东方的天空霞光满布，满眼都是炫丽的橘红，比林越以前见到的晚霞都要热烈，鲜艳。

        林越愈走愈热，好像有热风扑面而来。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在火红光幕下跳动，有他的爹娘，有林飞，有田翠翠，有村长，还有很多人……他们挥舞着手，像是要赶林越离开。林越睁大了眼，想看清发生了什么。

        可当他切切实实地看清世界，却浑身冰凉。

        半仙村，已陷入火海。

        “娘！”

        林越大吼一声，手里的银子被甩到一边，不管不顾地往沦为炼狱的火海冲去。一靠近村口，铺天盖地的热气就烤的林越皮肤发痛。可他什么也顾不得了，拼命寻着一丝新鲜空气深入火场。

        左边原本是钱大婶家，钱大婶养了很多鸡，其中一只大公鸡色彩斑斓，神气活现，林越特别喜欢和它玩，可现在，那里沦为一片火海。

        右前方是吴叔叔家，吴叔叔脾气很臭，可是总是给林越编好看的竹编，还会用树叶吹小曲，那是林越怎么学也学不会的技能，可现在，那里已经烧成一堆废墟。

        还有很多林越熟悉喜爱的地方，都在烈火之中化为乌有。林越已经无暇去擦干泪水，因为热风只一瞬就把水分蒸干了。他只能绕开燃烧的木梁，燃烧的栅栏，燃烧的一切，去找娘的踪迹。

        “林飞？”

        忽然，一道分外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前方的火海中，分明是林飞的样子！林越激动地大喊。

        可是那人影并不回应林越，而是往火海深处跑去。

        “林飞！等等我！”

        林越急忙跟上，没在意前方摇摇欲坠的畜棚。就在这时，支撑畜棚的木柱被烧断，燃烧的木柱上半截连着棚顶往林越身上砸下来。

        完了——

        林越惊恐地闭上眼睛。

        但是他并没有感到灼热或者钝痛，睁开双眼，林越怀疑自己是否在梦中。

        王负，不，朱九符背着双手，站在他的前方。在他的身侧不远处，棚顶和木梁已经成了地上的废墟，看起来竟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拳头锤烂的。

        “王老爷？”

        “还是叫我朱老爷吧，林越。你现在安全了。”

        “你娘我已经安顿好了，来，跟我去见她。”

        林越只觉得身体不受控制，像是提线木偶一般，自行跟在朱九符身后，走在火海间唯一安全的小路上。

        “是不是觉得这一切很可怕？”

        “但是世上比这恐怖千倍万倍的事，不胜枚举。”

        “今日之祸端，不过是老天在惩戒半仙村出逃的魔头罢了，你知道是谁。”

        出逃的魔头，是指自己放走的甄连吗，是竹山土地庙里的恶鬼吗，还是别的鬼怪……林越木然地想着。

        “胡八百也好，甄连也好，我在意的从来不是这一两个人的生死或者立场。世上从来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他们只是我的工具，和一双筷子，一把匕首，或者一只蛊虫没有区别。”

        “林越，你虽然年幼，却很有潜质，我是真心想把你培养成我最大的助力，好好干一番大事业。”

        耳旁是噼里啪啦的灼烧声，热浪翻滚，火焰滔天。可朱九符和林越一前一后，仿佛行走在一望无垠的平坦旷野上。

        “出了这半仙山，你会看到无比广阔的天下，如果你用尽全力，也许会有一天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

        朱九符不紧不慢地说着，林越恍惚间，看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驻在火场之外，车夫淡然地看着他们，扬起马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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