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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88]女士手表


早川花了很大力气才把目光从宫崎的领口移开。“我姐姐出事的时候,她高三,你国三,从初等部到高等部得跑十五分钟,还目击者——”她直直盯着他,“你跟我开玩笑?编故事也要讲逻辑吧!”

        宫崎的表情异常平静。但如果早川把目光挪开一点,转向他的手,会发现他指节苍白而僵硬,手表滑出袖口,贴着桌面不断颤动。

        他的声音里没有情绪,他说:“那时候,我国三,前辈高三,她是我非常尊敬的人。”

        宫崎国二那年,立海学生会推行新制,说是为了盘活资源、提高效率,要求初等和高等部深度交流,一起开会,一起办活动。他是文艺部的副部长,命令既出,少不了要和高等部对接。平时跑得最勤的自然是对面的文艺部,偶尔也会和宣传部产生交流。

        高等部的宣传部部长有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名字,早川明理,宫崎第一次见到,便觉得像是从某部古书上摘下来的。“文以载道,读书明理。”他试探着和前辈提起过。“这样吗?”前辈只是笑,并不觉得被冒犯,“我妹妹的名字就轻盈得多呢。早川明羽,是不是感觉要飞起来一样?”

        她说她的妹妹今年读国一,“不是立海哦,在另外的公立国中。”至于为什么不在立海,宫崎没有问,想来是因为姐姐太优秀,妹妹不愿和姐姐一起。前辈偶尔也会提起妹妹,自由的公立学校、宽松的评价体系,运动会的时候偷溜出校门打街机,在寝室煮泡面被教导主任抓住,留下的烂摊子,还需要她结束了学生会的工作去处理——“她肯定不敢找爸妈,所以只能我去啦。”

        宫崎附和说,听起来是完全不同的校园生活。

        或许是自己和妹妹年纪相近的缘故,前辈对他多有照顾。他们的分管副主席惯会推卸责任,常常在部长例会上弄得他下不来台,前辈列席旁听,有时也会帮他说话。他是四国人,少时母亲改嫁,他一同来到神奈川,从穷乡僻壤突然来到繁华之所,他多少有些不适应,加上说话时总带着南方口音,时常被别的同学暗地里议论。前辈听闻他的老家,只说,听名字还以为你是九州人呢,四国多寺庙,我小时候也去过。

        “是阪急电车公司组织的‘四国八十八所遍路游’,据说能把和佛教大师空海修行时走过的八十八所寺庙都去一遍。不过我只去了前六所。那时候太小,不懂事,其他的游客在先达的带领下诵念经文,我就躲到人群后面东张西望,后来被先达抓住,只能乖乖跟着念了。”

        宫崎说,我知道。我小时候在当地的寺庙里帮过一段时间忙,每天都会见到慕名而来的参拜者。按照空海的遗迹,徒步游历八十八所寺庙,叫做“遍路”。走遍路的人都有一身特定的行头,身穿白色法衣,外披白色无袖背心,背后写着“南无大师遍照金刚”几个黑色大字,肩上披着一条环带袈裟,头戴“菅笠”,手执金刚杖,斜挎白色的头陀袋,上面写着“同行二人”,里面装着拜佛时用的“纳札”、香烛之类的东西。

        前辈说,什么叫“同行二人”?

        宫崎答,就是在寂寞的修行路程中,空海大师始终与信徒同在的意思。

        前辈又说,我在极乐寺的本尊堂前,看到过一个年轻姑娘,独自一人,站在高大地佛堂门前祈祷,合掌诵念《心经》。“后来我一直在想,《心经》所追求的‘空’与‘无’的境界到底是什么呢?‘空’不是‘没有’,而是‘包容万物’;‘无’不是‘没有’,而是超越‘眼界’和‘意识’的限制。这应该就是佛陀所看到的境界了吧。”

        宫崎心中一动,没有提起自己之所以去寺庙帮忙,是因为那段时间,他的生身父母正闹离婚。他无处可去,只能跑到庙里。比起本州岛那些作为古文物和景点被人观赏的寺庙,四国的寺庙更像是生活的一部分。庙里住持对他很好,允许他吃斋饭,也让他睡在那里。夏天的长廊,耳边有蝉鸣,头顶的夜空镶嵌着一颗没有氛围的星星。

        童年对他来说太过遥远,父母成日争吵,除了感情破裂,还因为留在四国务农没有前途。后来母亲带着他,投奔神奈川的亲戚家,给广告公司做外包时遇见了同样离婚不久的经理。再后来,经理成了他的继父,母亲生下了他的弟弟。弟弟长到五岁,松尾芭蕉的俳句能背一整本,人人都夸他前途无量。继父对这些恭维毫不在意,听得多了,就觉得事实如此。宫崎知道这是客套,偶尔也会生出恐惧,觉得自己必得十分优秀,才能在这个重组家庭里挣出一片天地。于是努力读书、进学生会,改变口音,学习精英子弟的作风姿态,都不过是让自己变得游刃有余。

        宫崎长到十四岁,好歹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重组家庭的重负适合拿来塑造自我形象,生身父母掀桌摔碗的故事,则大可以略过不提。于是便只告诉前辈:“这是个不公平的竞技场,天经地义。”

        前辈不答,反而又回到那年去四国游玩的经历:“我小时候不明白,这些信徒为什么要把八十八所寺庙都走一遍——用你的说法,就是‘遍路’。现在想想,可能就是以自然万物为佛法的修行吧。对于普通人而言,遍历山山水水,意识到自己所经历、感受和遭遇的一切,特别是‘苦厄’,乃是广大无边的佛法世界的一小部分,并且有一个超越一切并主宰一切的‘佛’在注视并引领自己的生存,会是一种很大的安慰吧?”

        他一直不明白为何前辈要和自己提起这些。只是联想自己的经历,多少有点隐约体悟,看前辈的目光,也就多了一丝敬仰,总觉得她大概是在安慰自己的。那年冬天学生会换届,前辈以三票之差落选主席,而他因为派系斗争,同样只做了个副主席。两人再见面,也就有点惺惺相惜。新官上任,查点去年工作,发现初高等部联合,固然可以资源共享,但是人员队伍太庞大,无形中拖慢了办事效率,于是这一制度也就不了了之。但他们依然保留联系,遇上搞不定的事情,他也会去找前辈拿主意。他是家里的长子,虽称不上忍辱负重,好歹也要受些委屈。更何况他始终没有改姓,和继父他们站在一起,好像是外人。唯独在前辈温和的目光里,体会到了一点做小孩的感觉。可以说点烦心事,絮絮叨叨,不用担心对方嫌烦。

        宫崎是踩着三月份的尾巴入学的,年龄小,生长发育也慢。国三开始,去体检,别人都窜上一米七五了,他还在一米七附近晃悠。他自然不指望前辈对自己的照顾里有什么爱欲的成分,却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对前辈是什么感觉。

        男女之事,班上同学成天谈论,他也是了解的,却始终觉得这样想,仿佛把前辈和自己的关系窄化了。至于原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也不愿去想。学生会的朋友偶尔问他,你和高等部的早川学姐特别熟吗?他只是说,我很尊敬前辈。

        出于这样含糊的心意,他在前辈生日前夕为她挑选了礼物,作为一年来指点自己工作的谢礼。前辈从没有对他提起过自己的生日,这个信息是他从学生的登记表上找到的。那是十月,最后的秋天,连通初高等部的道路两侧落满银杏叶,在他脚底发出松脆的响声。他紧紧捏着口袋中的礼物盒,一路冲到学生会副主席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能推开,宫崎弯下腰来,试图喘口气,又借着玻璃窗的反光打量自己的仪表。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紧张。

        门内传来前辈的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刁蛮的,强势的,末端轻轻扬起,仿佛一把刀,将挺括的丝绸刺破了。

        “问我要什么生日礼物啊……”前辈停顿一下,似乎在笑,“老师敢和我在一起吗?”

        那天发生的事情,因为回忆过太多次,到后来都有些模糊了。说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则是自己的添油加醋。口袋中的礼物盒啪的摔到地上,被他一把抓起,也顾不得房间里的人听没听见,只能闷头往走廊尽头跑。转弯角里站着人,他一不留神,没刹住车,直接撞在那人身上。

        宫崎闷哼一声,觉得腮帮子火辣辣的。那人倒也不生气,偏过头去,往他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像发觉什么似的,笑道:“我说谁呢,原来是荒木老师啊。瞧你魂都吓没了,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吗?”

        他抬头才认出自己撞上的是高等部的学生会主席,当时头皮就麻了一半。高等部的正副主席关系不和,这事情连初等部都知道,更遑论他了。仿佛没有看见他眼底的警惕,主席循循善诱道:“今天是早川的生日,荒木老师去她办公室干什么呢?难道是送礼物的?送的什么礼物,学弟看见了吗?”

        “我一直觉得这两人之间有些什么。你看过海原祭演出吗?早川是导演,荒木老师是顾问,排练结束后他们坐在台下聊天,人都走光了,那么大的礼堂,一片漆黑,就他们两个人。我还听说,荒木老师读过的书,过不了几天就会出现在早川案头。你说惺惺相惜,是好朋友,也行,但倘若只是好朋友……”主席低下头来,微笑着看向他,“你又何必这副表情?”

        “师生恋是违反校规的,这你也知道。作为主席,我有必要给早川同学提个醒。如果你愿意为我作证的话……”主席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投向栏杆外,那是高中部的操场,秋天将近,草木摇落,足球场地一片枯黄,“等来年你升学,进入秘书部,我会安排下届主席多照顾你一点。”

        “这怎么……”他开口了,嗓子却是哑的,没说下去。

        主席耸耸肩:“这怎么了?肃清风气嘛。”

        那天他最后什么也没送出。走回初等部,到车棚里找自己的车,推了几下没推动,才发现忘了开锁。跨上车,摇摇晃晃地骑在马路上,只见眼前白晃晃的一片,云里雾里似的。耳边有人揿喇叭,他抬起头,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逆向行驶。

        “所以呢?”早川在他停顿的间隙里匆匆追问,“你出来作证了?我姐姐那样对你,你出来作证?就为了让下届主席多照顾你一点?你有良心吗!”

        他看着这张有些熟悉的脸庞,不得不承认,尽管早川努力收敛锐气、打磨棱角,她和前辈之间还是差异大过相似的。这个来自公立国中的学妹,做事时多少带着几分不管不顾的狠劲儿,步步紧逼,像是弹簧拉到极限,拉到断掉为止。在她那里,一切都要十分清晰,快刀斩乱麻,留下整齐的切口,一是一,二是二,既要对得起别人,也要对得起自己。

        可是前辈从来不会问,你有没有良心。

        “没有,”他轻声道,“我什么都没有做。可即便我什么都没有做,帖子还是发出来了。就像你说的,大家根本不在乎事实。”

        他本打算送给学姐的礼物是一块表。某个轻奢品牌的秋季限定,他在门店排了很久队,才买到最后一块。匆忙离开办公室时,礼物盒摔在地上,表碎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桌角把水晶表面敲碎,把玻璃片捡到桌上,又把指针拧下来,同样放到桌上。表继续滴答滴答响。表盘已经空空如也,只有那些齿轮在它后面滴答滴答转动,一个个紧紧咬在一起。表盘上有一点红色的污迹,一看到它,他的拇指立刻疼了起来。他站起身,拿来毛巾,清理了表盘内的玻璃渣,血珠从指尖涌出,沾在毛巾上。

        第二天他去钟表店里修表。那地方幽深狭长,他掀开门帘走进去,像是走进一条充满滴答声的甬道。修表师傅接过他递来的表,问:“怎么回事?”

        “晚上不小心碰到地上了,早上起来又踩了一脚,不过还在走。”宫崎看着修表师傅撬开后盖,目镜像金属管一样插在他脸上,“麻烦您了。”

        师傅又问,怎么是块女表啊?你戴的?

        他说,本来是打算送人的。

        表修好了。可生日已过,礼物送不出去。接下来的日子里,初等部忙于换届,他抽不出时间去见前辈。这种忙碌其实是借口:他始终想不好到底要不要把那天办公室门口发生的事情告诉她,这固然是提醒,但也相当于告诉她,自己无意中撞破了她的秘密。至于这撞破中又有多少失望,多少不甘,宫崎不愿去想。

        好在高等部主席并没有来找他,久而久之,那天的事情好像幻觉,唯独躺在抽屉深处的手表能证明一切真实发生过。等他再听到前辈的名字,已是十一月底,和学生会的朋友一起进校门,对方问他,认识高等部的早川前辈吗?宫崎一愣,点点头,又听他说,她上热门了啊,我看是师生恋丑闻,真的假的?

        他翘了早自习,到高等部找前辈,却发现她站在楼梯道上,和当时的宣传部部长白鸟说话。白鸟部长问她,bbs的帖子您看了吗?那个传言是真的吗?宫崎屏息凝神,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听见前辈说,你相信我吗?

        声音不高,却有着坚韧的质地。白鸟部长一下没有了底气,说这件事情我也有份,我们可以一起面对。前辈那边却没说话,半晌,才道:“这是我的事,不需要你承担责任。”

        宫崎心想,他比白鸟部长更清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高等部的主席又来找过我几次,要我出面作证。我没有说。毕竟前辈那时抛给荒木老师的是个问句,我没听到老师的答案,也没有作证的能力。我唯一享有的自由是沉默的自由,也就是无能为力的自由。”宫崎靠着高等部的主席的办公桌,浓郁的佛手柑气息涌入鼻腔,让他无法呼吸,“再后来发生的事情,你我都知道了。”

        得知学姐意外身亡那天,他把手表从抽屉深处拿出来,狠狠地砸向地面。表面在木质地板上碎出放射状的纹路,指针却仍在一丝不苟地嘀嗒转动。仿佛某种无法反抗的旋律。他心想,倘若自己可以早几分钟到就好了,在前辈说出那句话之前,推开办公室的门,打破他们之间或许剑拔弩张或许旖旎暧昧的气氛。那样的话,后来的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但他也知道,无论自己是否去过那里,只要学生会主席有意愿,就可以散布流言。捕风捉影而已,没有人在乎证据。

        他想起自己在图书馆借过一本书,后面的借阅记录里有前辈的名字。或许正是因为前辈的名字,才让他翻开了那本现在想来仍显得晦涩的书。第二部分开头,主角的父亲送他一块表,告诉他:现在我给你的是所有希望和□□的寝陵;假如懂得好好使用它,你将明白一个惨痛的道理,那就是人类一切经验归于荒谬,未曾给你父亲给你祖父任何启发,亦将不会给你任何益处。我把它给你,不是为了让你记住时间,而是希望你偶尔可以将它忘记,那就无须拼尽全力去征服它。“因为这是无法取胜的战斗,双方甚至从未开战。这个战场只让人见识自身的愚妄与绝望,而胜利则是贤哲与痴人的幻觉。”

        这是永远无法取胜的战斗。那只表没有碎掉,却比以往快了五分钟。宫崎没有把它送到钟表店,而是就这样戴在手上。这只表陪伴他升学,进入高等部的秘书部,前任主席并未替他打点什么,还因为他的不合作,指示接班的那位多刁难他几回。这无疑是自虐般的选择,他花了好久才得到伊堂的信任,尔后,做部长,做主席,稳稳上升。来到神奈川多年,他终于脱胎换骨,再也没人会在暗地里嘲笑他的口音。

        这所学校看热闹的人很多,有记性的人很少,两年过去,前辈的故事已不再被人提起。直到那天他值日,在办公室里遇见了宣传部的新人,满脸稚气的早川明羽。

        “所以你总是早到。那天校际平台开会,我是按照正常时间到校门口的,可你已经等在那里了。”早川反应很快,他只提了一句手表,她便搭腔了,并且不再阴阳怪气地始终敬语,“难怪小林送了你手表,你却没有戴。”

        宫崎挑眉,讶异于她的干脆利落:“你知道小林送我手表?”

        “偷听而已,”早川大大方方地看着他,“你会,我也会。”

        她似乎已经从这个惊人的消息中恢复过来,或者只是强忍着没有发作。“在会议室门口,你听见里面的女生聊天,那时候就知道她们说的是我姐姐了吧?可是你什么都没有说,还告诉我自己不是什么事情都非得问个究竟的——好傲慢啊学长,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过如果……”

        她顿了顿,凝神打量他的表情,似乎要掂量自己的话对他能产生多大影响:“如果我告诉你,你说的话,我都不相信呢?”

        一只麻雀从西斜的阳光中飞过,落在窗台上,歪头对着他,小眼睛又圆又亮。这种动物胆小而敏捷,就算他打开窗,也未必能够抓住。宫崎露出一个苦笑,多年过去,他已经不再是当时张皇失措的小孩子了。如果真像学姐所说,头顶有神明关照,那么神明安排这些,或许只是为了告诉他,你知晓一切,或者蒙在鼓里,事情都不会改变。

        “今天这件事,或者三年前那件事,你相不相信,很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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