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交换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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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坂本同学以前数学就很好。把我关进花房一次,回头班里添油加醋渲染一次,若干年后还要和朋友拿出来分享一次,一鱼多吃,别人想学也学不来。”幸村笑盈盈的,脸上看不出怒气,“不如也和我道三回歉?”
背后嚼舌被人抓个现行,坂本的表情由得意转为慌乱。他的同伴看看幸村,又看看他,终于觉察到什么:“你就是……”
幸村冲他点了点下巴,目光转回坂本身上:“起先我还不敢认。坂本同学西装革履戴着眼镜,样貌变了不少,好在头脑和先前差别不大。”
“既然这么巧碰上了,坂本同学不妨做个决定吧。是向我道歉,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就这样走掉?”幸村朝两人晃晃手机,亮起的屏幕显示着录音机界面,“《防止欺凌对策推进法》实施几年了,我记得贵校也设置了相关规定和调查机构,触犯规定的学生会受到惩戒,对吧?如果把这段录音寄给他们,或者干脆公布在网上,坂本同学会被贴上什么样的标签……想来你自己也很清楚吧?”
“我不是故意站在边上听的。”从领取奖品的办公室里走出来,把那套东大出版社的社科经典文库从左手换到右手,早川低着头,轻声道,“正好排在那里,又正好听见他们在议论。”
“我明白。”幸村问她重不重,是否需要自己帮忙。早川摇摇头,心里骤然被塞了一把秘密,到底不好意思看他,目光穿越长长的走廊,投向远处的楼梯道。
他们领了奖,正打算去吃饭。主办方给每个参赛选手发了三张餐券,昨天比赛用掉两张,现在手头还剩一张。神谷老师算盘打得很响,叫他们今晚吃东大食堂,回头返校了他再请客——当然,也只是请立海食堂。
来接他们的校车还在高速公路上,预计六点半到达。时间尚早,她和幸村沿着昨天走过的路慢悠悠地晃过去。早川没话找话,说你刚才好帅啊,话音刚落,才想起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是吗?我开口之前回忆了一下看过的律政剧,还担心自己演坏人演得不像呢。”幸村不以为意,“本来没打算管。看到你想和他们理论,感觉自己的事情,让别人卷进来也不太好,所以就头脑一热走过去了。”
“诶?”她皱着眉头望向他,“可那个录音不是准备好的吗?”
“没有啊。”他点开录音机界面,第一条是神谷老师考前划的重点,“吓吓他们的。”
“那他们学校防范校园欺凌的机构和条例……?”
“猜的。”幸村蹲下身,对着道旁的三花猫拍了张照,“之前看真田处理风纪委员会的年终材料,里面提到要响应《防止欺凌对策推进法》设置校内机构,好像神奈川地区的学校都有类似举措。坂本能说出那种话,平时肯定不关心这些,稍微胡诌几句应该就信了。更何况现在这方面的舆论相当敏感,顶不住道德谴责的话,就会从加害者变成受害者。他虽然不太聪明,但不至于连这都不明白。”
树下散落着几个猫罐头,其中之一盛着浅浅的水。早川也蹲下来,和幸村肩并肩看猫,它整张脸埋进罐头里,吃得胡须上也沾了金枪鱼沫:“这么看来,你还挺擅长表演坏人的。”
“多少也要学两招吧,不然怎么镇得住网球部。”他微微侧过头,一张脸同早川距离很近,睫毛根根可数,在晚风中轻轻颤动。仿佛在问,你没有别的想说吗?
没有。
真的没有吗?
早川屏住呼吸,和好奇心交战片刻,终于败下阵来:“坂本那些话……是夸张吧?”
幸村蓦地转过来看她,落日熔金,将那双眼睛也染得极亮。不知怎么,早川想起便利店里他凑到她耳边说的话,明明接下来要听他的秘密,却有种自己一脚踏入圈套的惊惧。
“大半是实话。”他笑了一下,翻出手机相册里妹妹的照片给她看,“我小时候长得和妹妹很像,用坂本他们的话来说,就是比女孩子还漂亮。”
一样是七八岁狗都嫌的年纪,满教室乱跑的小男孩里,偏偏出了个幸村。他聪明早慧,待人体贴,心思细腻,爱好独特。这样的性格,长大几岁会被大家捧成校园偶像,放在当时,却仅仅是“和别人不一样”。
然而和别人不一样本来就是危险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被以坂本为首的小团体视为异类,被排斥在各类集体活动之外。
“如果仅仅是排斥,倒也没什么,朋友不用太多,几个就够了——”三花猫哼唧一声,望着幸村伸出的手,扭头钻进草丛里,“啊,跑掉了。主要是当时他们做的事情,都挺影响生活的。什么取奇怪的外号,在我背上贴纸条,模仿女孩子给我写情书,拆开信封里面反倒掉出蟑螂尸体……”
草丛簌簌作响,三花猫顶着枯枝探出头来,往早川脚边蹭。早川挠挠它的后颈,接过幸村的话:“说起来都是小事,也没办法和老师告状,更何况告状之后他们可能做得更过分吧?”
“那时候到底是小孩子。本事不大,心气高得很。服软是不可能的,又觉得和老师告状太丢脸,还之以恶作剧也有点掉价。挺长一段时间,就这么耗着,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想想,根本不用管那么多。”他的笑容里竟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天真,“直接晚上放学回家,拿麻袋罩住打一顿就好了。实在不行就叫上真田,反正他从小就看着不太好惹。”
“真田君不会同意吧——”
“会的,”他凑过来撸猫,于是离她更近,呵出的白气稀薄而温热,“之前合宿的时候偷吃冰淇淋,就是真田陪我一起去的,穿过餐厅红外线探测仪的时候,他比谁都灵活。”
其实回想起来,件件都是小事。琐碎的恶意如同过于冗长的小说开头,悬置于他的生命伊始。唯一够得上“欺凌”标准的,就是四年级的某个中午,他们把他锁在天台花房里。
那天气象台发布了高温预警,下午上课时,班主任发现他不在座位上,问幸村君去了哪里,坂本说他身体不舒服请假了。临近期末,班主任担心他中暑,打电话询问情况,发现他根本没去医务室。她和其他几个老师找遍了学校,又想起他是美化委员,打算去天台碰碰运气,才在大门紧锁的玻璃花房中发现了他。
“热得像蒸笼,我衣服全湿了,下午的课都没上,直接被老师送回了家。我问她能不能别告诉我家里人,她很体贴,什么都没说;之后她也找那几个男生谈了话,可惜他们说什么也不肯承认——这也正常,要是我,我也不会承认的。”
幸村说得平淡,偶尔还会开几个玩笑,落在早川耳里,却多少有几分不是滋味。这可是幸村,她心道,这竟是幸村。
“可是坂本看上去很怕你,你一露面他就开始紧张了。”早川把下巴藏进围巾里——深色格纹的,幸村的围巾,“这件事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那是我学网球的第六年,稍微打出了一点成绩,开始在各种青少年比赛上获奖。消息传回学校,老师在班会课上表扬我,坂本他们不相信,选了体育最好的男生,号称有三年网球经验,要和我比一场。”
“送上门来的胜利,哪有不要的道理。”幸村顿了顿,短短的沉默中,三花猫喵了一声,从他手底下跑开了,“我们打了三十分钟,一局定胜负。才打到五比三,他的视力就被我剥夺了。”
“算起来那是yips的雏形。第一次在球场上剥夺别人的感官,虽然这么说有点残忍,不过心里到底是痛快的。”
“有什么残忍的。”她小声道,“偶尔也要做一回恶人嘛。”
“这两年做恶人的确是越来越熟练了。”幸村转过头,瞥见她冻得通红的耳根,忽然伸手替她掖了掖围巾。早川半张脸藏进羊绒里,呼出的热气包裹着脸颊,感受到布料微微扎人,微微的痒,又听他说:“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有人问起比赛结果,被坂本狠狠瞪了一眼。我在边上不高不低地说,五比三,我五他三,可惜没打完,不然指不定还能翻盘。”
“诶?这样吗?”男生大口咬下饭团,对幸村和坂本之间暗流涌动的气氛无知无觉,“为什么不打完?昨天也下雨呀。”
“因为——”坂本抢着开口,又被自己的话噎住,“秋平肚子不舒服,打到一半去厕所了。”
幸村慢条斯理打开便当盒:“很精彩的比赛。下次大家可以来观战。”
不会有下次了。无论是比赛,还是恶作剧。兴许是对秋平摔倒在地的画面有了心理阴影,坂本等人开始绕着他走。班主任后来还把他叫进办公室,问他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和同学闹矛盾。幸村说,没有,看着老师忧心忡忡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没有。
“我记得暑假采访的时候,野原学姐问我,对胜利的追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当时我的答案是,‘从手握球拍的那一刻开始。’其实那个答案不准确。”背着光,他的脸看不分明,只觉得那一双眼睛,正灼灼地注视着自己,“我那时虽然装得成熟,心里其实也不懂,只是和大家不一样而已,为什么偏偏是我被人排挤。上了国中后才想通,大概那种小团体总需要一个敌人,太过温柔的人也好,不够勇敢的人也罢,或者更过分的,比如身体有缺陷的人、性取向不同的人……”
“对于身处其间的人来说,最高的评价,应当是来自同伴的喝彩;最严重的侮辱,就是来自敌人的否定吧。你要说光明磊落的办法,当然是和他们讲道理,告诉他们温柔、胆小、身体缺陷和不同的性取向都没有问题,但很多时候,道理是讲不通的。所以打败这些人就好了。”
恍惚间早川又回到盛夏。红灯转绿,车辆让行,幸村说“胜者为王”固然残忍,但是隐形的秩序在任何地方都存在,“与其让那些荒谬的东西决定一切,不如凭借实力说话。”
当时她一知半解,懵懂点头,凭本能反驳,问他到底什么才算胜利,如果永远以胜者为尊,那么除开金字塔尖,其余的人又该怎么办。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如今她终于明白他到底隐藏了什么东西,明白他为什么会说,“除了网球我什么也没有了,网球就是我自己。”
“糟糕……一不留神居然开始讲道理了,希望不要显得太爱说教。其实时间过去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早就放下了。小孩子的恶意,就算无法原谅,好歹也能理解。然而十六七岁的人,还揪着过去不放,这就显得不太聪明。”幸村站起身,把早川拉起来。她蹲得久了,双腿发麻,竟然一个踉跄扑向了他。
“情侣拥抱的话,还是面对面比较好哦,需要我转过来吗?”水族馆里的对话声声在耳,早川从幸村的怀抱中抬起头来。他呢子大衣上的铜扣缠住了她一缕头发,清晰可辨的疼痛感中,她听见自己很认真地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多?”
“……别动。”他解开缠在铜扣上的头发,又过分亲密地将它别到早川耳后,“这都不明白吗?因为我要你拿自己的秘密来交换啊。”
周一的生物实验课结束后她去找幸村拿耳机。敲开紧闭的教室窗户,外头的冷气往里灌,临窗同学看她的眼神明显带一点嫌弃。
“麻烦帮我叫一下幸村君——”
“我在这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早川抬起头,幸村把整理好的耳机放到她手心,绕线器上印着卡通网球图案,“是部里做的周边。这样就不会缠在一起了。”
明明在说耳机线,却仿佛意有所指。早川低声道了句好可爱,顺口通知他周四中午神谷老师请吃饭,读书会结束后记得留出时间,记忆却不可避免地倒带回昨天。
幸村说完那句话就笑了,风吹过来,他的声音也带着一点哑,沉下去,沉到底。
两人之间隔着十几厘米的暮色。如果就这样吻上去呢?早川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他会什么反应?拒绝,还是接受?她的手指攥紧幸村的前襟——攥紧,又松开,用明快而上扬的嗓音问道:“我有什么秘密?”
“骗你的。”他仍是笑,“我想说,就说了。因为觉得可以告诉你。”
早川后退一步,站直了:“你不怕我转头告诉别人吗?”
“你不会的。”他摇摇头,脸上依旧是那种让人不爽的闲适,“我相信你。”
“……请不要用告白的语气说出这种话好吗,幸村君。”
“诶?有吗?”
回到神奈川的时候已经将近八点。他们在校门口下车,早川打算回教室拿落下的英语作业,幸村说天色太晚了,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心下犹豫,抬头碰见宫崎的目光,当即不过脑子说了声好。
“学长再见。”提着行李路过宫崎身边,还微笑着和他道别,“之前忘了恭喜您获奖。”虽然只是和她一样的二等奖。
夜里的立海似乎是另一个立海。通往教学楼的大道被月光照得满地霜白,早川和幸村并肩走着,觉得此情此景很适合谈恋爱。
“好安静啊,”她感叹,“要不要听歌?”说着将左边的耳机递给幸村。
他接过去了,开启的却是另一个话题:“我发现你对上那个学长的时候,攻击性真的很强。”
播放器正好跳转到星野源,轻快的节奏响起,是之前大火的tbs电视剧主题曲《恋》。早川叹了口气,心里想着拜托您读读空气聊点应景的吧,嘴上还是答道,因为我读了半年书,还是头一回碰上这么讨厌的家伙。
“也不知道他本来就这德行,还是人掌握了权力就会变得面目可憎。总之,想到还要和他共事一年,每周例会上都要面对这张脸,就觉得整个前途都灰暗起来了。”
“我明白。国中进来的时候,网球部有几个学长也是这样。”耳机线不够长,稍微动一下就会被扯掉,于是幸村靠得和她更近,“稍微有点技术就洋洋得意,对待新生也很不客气。不过我们的传统是赢了挑战赛就能成为正选,所以我、真田和莲二入部之后,他们就基本没有再参加过正式比赛。”
“听起来像是热血运动漫画的剧情,好羡慕啊。学生会比社团复杂多了。将近十个部门,上面还有主席团。说起来是胜者为王,有能力的到哪儿都吃香;其实越往上,人际关系占得比重就越大,不仅得办事漂亮、说话好听,还要协调各个部门的利益,顾及每个部长的面子。之前聊天的时候听说,他们内部还有派系斗争,现任主席伊堂是秘书部出来的,所以特别看重作为后辈的宫崎,很多事情都交给他办。他办的事情越多,在学生会里的风评就越好,选举胜出的几率就越大。”
“我之前好像也听真田说,伊堂喜欢绕开副主席直接通知部长,说是说提高效率,其实也算权力架空,所以风纪委经常收到彼此矛盾的通知,真田也很看不惯呢。”他们进入教学楼,楼道空旷,幸村的声音被放大许多倍,“高二做副部长的话,高三就有资格竞选主席团了吧?早川有这个想法吗?”
头顶没有开灯,早川差点一脚踩空。比起满脑子只有企鹅,坚信逃避可耻但有用的柚木,幸村显然更为敏锐。他甚至不说大不了就退出之类的话,一眼就看穿了她的野心,仿佛对她没有选择的事情心知肚明。
“你是不是对我有点先入为主的意见啊,”她另一只脚稳稳地踏上地砖,同他开玩笑,“我就不能在宣传部摸鱼到毕业?”
“因为宫崎也会培养他看重的接班人,他们上下一心,现在就想插手校刊,以后宣传部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坐以待毙不是你的性格,我说的没错吧?”
早川没回答。与其说坐以待毙不是她的性格,不如说不是幸村的性格。留在学生会,是系统的要求,而非她自己改革的意愿。
“我记得之前和你说过,既然无法改变游戏规则,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胜利,那就努力全部抓住。你是这样想的吗?”
早川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答案,也知道作为一个合格的攻略者此时应该说什么。幸村的眼底正卷起新的漩涡,那条行将启航的船随时准备将她拖进汪洋之中。但是她也可以选择不走。
“不是。”她推门而入,打开教室的灯,回头看着站在走廊上的他,“我不是这样想的。”
幸村的目光兴味盎然,仿佛这斩钉截铁的否定他也喜欢。在剩下的句子脱口而出之前,早川竟有一种久违的释然。
“我和你不一样。胜利和你是一体的。而我追求胜利……只是为了变成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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