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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7]“清算自己的过去”


幸村似乎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但是野原已经抬起头,抓住了他难得坦诚的瞬间:“我读过全国大赛之后《网球月刊》记者井上守对你的访谈。你在里面说,‘享受只有胜利后才会出现。很遗憾,连胜利的可能性都没有的人站在球场上也是浪费。’我发现这里有个很有趣的悖论,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你似乎没有考虑到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失败。当时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你显然并不享受,语气还有点尖锐和刻薄。你觉得自己拥有胜利的可能性,或者说,站在球场上的合法性吗?”

        幸村沉默了一下。这是他在整场采访中第一次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在野原眼里,这无疑是个止战的信号。

        “这说起来有点复杂,”他斟酌了一下,“你看过u-17世界赛的录像带吗?”

        “和手冢国光的单打二,是我第二次正面对上‘天衣无缝之极限’。这个招式也叫‘矜持之光’,由热爱网球的‘爱之光辉’、挑战极限的‘刚毅之光’、认清极限的‘落寞之光’组成……或许这么说还是有些难懂,大体上说,选手在使用这一招时,全身上下都会被光辉包裹……二位如果想笑也不用忍着。”

        “全国大赛越前开启天衣无缝时,我站在对面,试图看穿他的招式,却发现自己甚至无法捕捉球的轨迹,直到赛末才稍稍挽回颓势。嘴上说着天底下没有接不到的球,心里却很清楚,自己竟被国一学生玩弄于股掌之中,并对此束手无策,其实挺没用的。”

        幸村搭在一起的手微微收紧了:“我不相信天衣无缝是无法破解的,我不相信这就是网球的极限。有些推测在与手冢的比赛中验证了:想要与这一招正面较量,就不能被对手的光芒吞噬。一旦被吞噬,力量就会萎缩,甚至发挥不出自己本来的力量。所以——”

        他轻声说:“我放弃了自己的五感。”

        “关闭其他感觉,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返回到自己阵营的球上,然后一一回击出去。回想起来,其实蛮简单的,为什么全国大赛的时候没想到呢。”

        “仿佛仍然站在东京的赛场,某些瞬间,手冢的身影和越前重合了——这句话听起来有点不尊重对手,写稿的时候可以不放进去吗?”嘴上礼貌地请求着,幸村的脸庞并没有笑意,“当时我非常清楚,对阵手冢,击破天衣无缝,相当于清算自己的过去——那是必须清算的过去。”

        “全国大赛的失败不仅终止了立海的三连霸,也质疑了我所选择的道路。坦白说,即使在最春风得意的日子里,我也无法放任自己享受网球的快乐。有时候我甚至会质疑,‘纯粹的快乐’,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击中飞来的球也好,打出刁钻的球路也罢,更不用说学会新的步法、开发自己的招式,难道不正因为‘可能获得胜利’,这些才有了意义吗?对一个站在场上的参赛选手而言,‘刚开始打网球的心情’注定是无法复原的。既然想要抓住胜利,付出相应的辛苦也是理所当然——正如两位所见,立海一周训练六天,任务量是中学网球界最多的。如果有人挥拍一万次还能觉得快乐,那应该也是挺厉害的。”

        “‘我被一个自己注定无法掌握的招数击败了’,这件事对我算是一个打击。那天回答井上的问题时,我心里想的是,我真的有天赋吗?有胜利的可能吗?当我灭掉别人的五感,宣告对方网球生涯的极限时,我面前是否也横着一堵不可见、不可越的,‘天衣无缝’的高墙呢?回头看看,这种话发表在《网球月刊》上,实在是有失体面啊——‘连胜利的可能性都没有的人站在球场上也是浪费’,当我这么说的时候,可能也在惩罚自己吧。”

        “刚才你问我,有没有哪个时刻,觉得自己和‘幸村精市’是脱节的,‘成为幸村精市’这个过程中最难的挑战是什么。我想了很久,大概就是全国大赛之后吧。我必须证明,‘天衣无缝’并非网球的极限,不得其门而入,不意味着我们‘没有真正的才能’、‘没有胜利的可能’,更不意味着要就此放弃——现在想起来,我国一的时候,也压制过很多高年级选手,让他们因为陷入易普症而放弃了网球,他们的感受应该与我差不多……当然,并不是说五感剥夺有什么不对,我的意思是,在没有亲眼看到极限之前,还是不要随便放弃的好。没有打不回去的球,也没有注定被堵死的路。”

        早川忍不住停了笔抬头看他。下午三点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斜穿空中漂浮的细小尘埃,湖水潋滟,浮光跃金。认识几个月以来,她见过他在楼顶天台照料植物时专注的侧脸,图书馆偶遇时嘴角温柔的笑意,球场上八风不动的身影……无数相处的碎片,无数问答的细节,聚沙成塔,就在这一刻,她抓住了塔中跳动的真心。

        原来是这样。原来那漫长的五感争夺战是这样。一球一球扎实的回击,是为了证明给别人,也证明给自己,这种网球、这条道路,即使不是坦途,也是另一种正确。

        所有的失败化为杰克的魔豆,扶摇直上,将他送入云端……原来他也曾为无法抵达云端而如此痛苦。不,早川闭上眼睛,笔尖在白纸上洇开一团墨迹,她之前想错了,那根本不是什么先抑后扬的童话故事……他是靠着自己的力量从谷底爬上来的,“无法继续打网球”的宣判和“无法获得最终胜利”的预告,如同自崖顶呼啸而下的风,心中一点执念是峭壁上的草,他紧紧揪着草茎,借力攀上顶峰。

        “用一个可能有些自负的说法,‘这就是我的网球。’把每个落到场上的球打回去,不用理会场外的声音和对手的光芒。即使感觉不到快乐,即使永远无法开启天衣无缝,但是对网球的执着……我想应该是不比别人少的。说起来,破解这招时,那种从心底涌起的高昂感,还是病愈以来的第一次啊。再加上之前从美国的医院传来消息,说血液样本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我的病已经痊愈了。好像前方的路都扫干净了,感觉整个人都清爽了呢。”

        “这种高昂感是否也算是……”野原斟酌着字句,“享受网球的体现?刚才你一直在强调‘不放弃’,那么对于现在的你而言,‘坚持’是否比‘胜利’更加重要?”

        “也不能这么讲吧。如果说那种高昂感也算‘网球的乐趣’……或者说是‘乐趣的幻影’的话,那么果然只有通过胜利才能证明。而我所谓的‘不放弃打网球’,本身也是指向胜利的姿态。竞技体育是残酷的事情,站在场地上的选手应该有取胜的觉悟。总之,不管经历什么,最后还是想要赢,这种迫切的心情,两位应该可以理解吧?”幸村的目光从野原脸上移开了。他只是看着早川,那双眼睛仿佛在说,我希望你可以理解,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理解,你必须可以理解。

        我能吗?

        片刻的迟疑被押长至无限,短暂的沉默中她穿越了漫长的时间。最后,迎着幸村的目光,早川点了点头。

        采访结束后,野原说自己打算留在活动室休整一会儿,以便迎接半小时后新的采访任务。早川和她约好明早之前整理出录音稿,然后关上房门,同幸村一起离开。背对西晒太阳,两人的影子短暂重叠在一起,脚下的三层楼梯仿佛没有尽头。

        下到二楼半拐角时,幸村回过头来看她,神情带着几分揶揄:“没想到早川做记者时是这样的呢。”

        “诶?”早川脚步一顿,意识到他没有用敬语,“有些问题是不是还挺冒犯的……”

        幸村停住了,等她跟上来,两人肩并肩往楼下走:“我很好奇,你觉得什么问题会冒犯到我呢?”

        “很多呀。询问生病细节的时候,复盘单打一失败的时候,说起来,要求你提供身处冒犯现场的例子,本身就算是一种冒犯吧。”嘴上这么说着,她的语气却是很坚定的,“很多时候我都忍不住劝自己,要不算了吧。但如果一直心存顾虑,带着太多个人情绪,采访就没法进行了。所以回头补采的时候,我们还是会这么做的,你还是要做好被冒犯到的准备。”

        耳边突然传来幸村的笑声:“……这样吗,真是难得直白啊。其实就像我之前强调的,我不觉得这些问题真的会冒犯到我和我的同伴。但凡能够说出来的,都是已经放下的。就像血痂,脱落的时候,就是伤口愈合的时候。与其关注我们口中的细节,不如关注采访时的沉默——虽然这么说很像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

        早川的膝盖泛起隐隐的痒,又听他说,今天那些想法在心里酝酿了很久,终于借此机会理顺了,“也算是一个收获。”

        “更大的收获是——”幸村微微押长声音,卖了个关子,“能看见和平时如此不同的你,感觉非常惊喜……好像更了解你一些了呢。”

        她心里一动,那瞬间只觉得两人的距离无限近,临水照花,望见自己的影。

        “既然你都说了,要关注采访时的沉默,那我就不客气了。如果可以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声带被架上磨刀石,她闭起眼睛,压抑着心底的紧张感觉,“以个人的身份,和采访没有关系。”

        幸村点点头,示意她往下说。早川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微微震颤:“得知自己可能再也没法打网球,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

        “果然还是逃不掉啊……”幸村叹了口气。背着光,他的表情看不分明,只觉得他的一双眼睛,正深深地注视着她。

        “那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感觉。如果一定要说,就像失去了一半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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