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寒暄散场。

        班瑜和孟杉点完单仍坐在上次奶茶店的座位，她想过会儿应该自然而然的提起关于对方家庭的话题。

        刚才上电梯前，下意识的朝咖啡店回望一眼，廉怀正慢悠悠的捧着一杯东西往之前自己坐过的位置上去。

        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掌握的信息差距让班瑜内心生出一种不上不下的难堪，如果廉怀看过那个公众号，如果他上次陪着孟杉来咖啡店，如果他看着孟杉过来找她，如果…

        敌在暗，她在明，很不安全。

        这时候反应过来，自己之前在那人面前谈论的一切，或许他早已从公众号上零散混乱的言语中推测出些什么，静待着自己这只不太聪明的狐狸上钩。

        “班瑜，看上去你跟我哥好像还挺熟的诶。”孟杉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手指顺桌角的二维码贴纸上划方块，面颊上透出一点鲜荔枝外壳的颜色。

        “应该不算熟，只是有相同的目的，还刚好和他有关而已。”

        她尽力说得稀松平常，好像只是某个有着合作关系的同学，视线内孟杉的手指素白纤细，这个女孩划方块的姿势还蛮特别，四个手指落在桌面上，大拇指微微翘起。

        “你介意我问问为什么你跟你哥不是一个姓吗？”班瑜轻轻拆掉吸管外的纸制包装，语调和缓而谨慎。

        提起这个话题，虽说转场稍显生硬了些，不过勉强算得上普通而容易让人长篇大论的起头。

        声音落入对面人的耳朵，那人稍稍松了松肩膀，手指从桌面离开，拿起金桔柠檬，抬眸望望班瑜：“这个啊，不介意，因为我哥哥是姑姑的孩子，是我爸爸的妹妹生的孩子，所以我们不是同姓。”

        说完两句，孟杉垂头继续桌角描摹二维码的形状。

        班瑜若有所思，无意识抬手敲敲塑料奶茶的杯身。

        “听起来你姑姑和你们家关系挺不错的。”

        孟杉微怔，吸管里的柠檬水慢慢回落，轻叹一口气，“姑姑家和我家住在一个小区，虽然来往比较多，大概也算不上关系好。”

        她的口吻不自觉添上电影中女主角回忆悲伤往事的调子，忧郁弥漫开来。

        “我姑姑在哥小学的时候离婚了，别人都说她太要强不好，奶奶也一直说女孩子太厉害就是不行的，她一直怪我姑姑，所以姑姑也很少到我家来，只不过因为自己工作忙，才把我哥送过来而已。”

        班瑜默默消化孟杉话里的内容，沿着这个女孩口中家庭的脉络，她可以隐约描摹出两个人的影子。

        上下嘴唇细微的碰撞，她知道自己有话想说，但又清楚不该贸然插入一段旁人的故事，最终打消了念头。

        “他爸爸也不怎么喜欢他，那个人离了婚就立马换了国籍，跑到菲律宾去了。我姑姑不怎么在意的。她谁都不在意，连我哥她也不在意。”

        “我哥哥一个人住在家里，一直都那样一副面孔，看上去又高兴又难过。”

        孟杉努力而缓慢的扯扯嘴角，“不好意思啊，这也不是个愉快的介绍。”

        很多时候故作轻松都容易造成完全相反的效果，就像现在，奶茶店柜台拍着小长队，闲聊嬉笑声一浪一浪，但这个角落里，眼下的湿润隔绝了背景音，布鲁斯蓝调的氛围。

        “也”，这个字用的微妙，班瑜想起上回她用了相似的句型开场。

        也。每当具有连结意思的字出现，她总觉得这是相似灵魂发出的暗号。

        也。三个人的连结。

        “难怪廉怀会选哲学专业。”她低垂眼睑，低声自言自语。

        当一个人经历一段很难的日子，自然而然产生关于人生，公平之类难以解答的问题，研究这类问题的专业叫哲学。

        虽然学了依然解决不了，起码能有多一点的时间来排除错误答案。

        孟杉若有所思，转了语调开口：

        “啊，还有他选专业的时候，我爷爷奶奶死活不同意的，说什么出来找不到工作，没有用的，但我姑姑说他们又没养过廉怀，说话不算，所以她都不问我哥为什么，直接答应了。我估计这是我哥唯一一次感觉到姑姑还是爱他的。”

        稍显复杂而又没那么幸福的家庭环境，廉怀好像一出文艺味十足的喜剧。

        模糊的掌握些背景信息之后，再来欣赏，班瑜的心情就不一样了。

        聊天仓促收尾，孟杉松散了表情。

        大约她也在这场看似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中释放了些细微的情绪。

        她们下楼的时候，廉怀已经从咖啡店出来，手里拎着两个纸袋，笔直的站在商场门前。

        班瑜想，为什么初次见面会用冷淡而热烈来形容这个人，矛盾的形容词，为什么他就这样和谐而温柔的呈现出来。

        “你们家远吗？”透过玻璃墙看向两个相反方向的公交站台，她轻缓出声。

        “不远，大概二十分钟，12路。”廉怀目光在二人之间扫了扫，注意到孟杉微微泛红的眼尾，睫毛上有些未干的水痕。

        线索生效了。

        “你呢？”孟杉轻轻扯了扯班瑜的胳膊。

        “不远，也差不多二十分钟，55路。”

        相反方向的二十分钟，好巧，也是中点，明明他们只打了个招呼，可之后很大的可能她也要想他二十分钟了。

        通往城市的方向不管多晚，都有不为了回家的人上车，白天黑夜，那里充满了吸引人的东西。

        乡村的方向，人们上车只为了回家。

        他们去往高楼大厦，黄昏下，日光和阴影一样整齐。

        她去往低矮的楼房，日落之后，东方总显得更暗一些。

        班瑜倚靠在沾着灰尘的车窗上，刹车带来的波动晃得头晕，不过有的时候，身体实在需要支撑的时候，一点点晕眩的感觉就显得易于忍受了。

        她只想靠着。

        分别前廉怀塞给她一个纸袋，里面是他们在咖啡店遇见时看到的杯子。

        颜色不一样，奶黄色的罗马柱。

        这种小细节的把握轻易让人无声澎湃。

        如果想多一些的话，她会觉得这个男孩子简直太喜欢自己了。

        但他只是浅浅淡淡提了一句，“咖啡店国庆大促，打折。”

        拙劣的谎话。

        咖啡店的小程序并没有显示。

        孟杉接了另一个袋子，并不多问，安安静静的走在班瑜身侧。

        马路宽阔，各走一边。

        他们向阳而归，她沿着逐渐幽深的蓝色，脑海里思索一个温热的身影。

        目光又落回那个斜纹的罗马柱杯子。

        这一段路程好像延续了很久，班瑜总觉得自己在这辆公交车上坐了很久很久，而那个杯子里好像又盛放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时的向自己的头脑中倾倒。

        到家之后，又继续播放上午的电视剧。

        第一季结束，片尾的鸣谢随伴奏滚动，某个句子也适时的从她眼前闪过。

        “不要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姑娘，从来无利不起早。”

        ……

        之后的五天，生活就像打开了循环，班瑜的思绪不断回到那辆公交车上。

        实际上，她只是呆呆盯着自己的电脑，开着护眼模式的word文档，胡乱的敲打键盘，留下密密麻麻又断断续续的句子，没有要表达的确切内容。

        或许听着打字声觉得安慰吧。

        直到手机的震动声从房间的某个角落传来，她猜是班妈把快递取了，不过这动静仍然使她手忙脚乱的从凌乱的桌面上翻找出手机。

        微信信息，来自廉怀：“班瑜，要一起回校吗？”

        斯文的相互消磨要结束了。

        她愿意结束了。

        接受情绪变化代表某种信号。

        班瑜盯着聊天界面闪烁的光标，抬起手指回复对方自己的车票时间。

        从常城回泾江的车票不难买，没一会儿，对面发来一句“车站见。”

        假期结束，班瑜又恢复成那个充满活力的样子，不时进行一些可有可无的模仿，顺带添加些幻想元素再创作，回校这天拿得是《锁麟囊》女主的腔调。

        国庆之后天气转凉，长袖衬衫牛仔裤，刚好省得打伞。

        进站口，廉怀带了顶藏青色的鸭舌帽，普通的医疗口罩，好像确定自己会从东侧过来，微微昂起一些头，大约是瞥见了，迈着步子朝她走去。

        “走吧，我们先进去。”

        对廉怀的了解超过一张脸时，班瑜看到他听到他所产生的滤镜就没那么夸张了。

        她以为自己可以通过对旁人家庭的分析，了解一些相对隐秘的内容。

        当然，她会说对一些，同时，猜错更多一些。

        离检票还有不到十五分钟。

        “杯子喜欢吗？”廉怀坐在班瑜身旁，随意提起。

        这人的表情一般不靠眼睛体现，此时带着口罩，更加看不出什么。

        班瑜轻轻点头，嘴角没弯，眼角向下，“我很喜欢，谢谢。”

        廉怀眼波不动。要人猜吗？

        她想，刚才的回答大概还是讨喜的。

        话题跳转，“你看过我的公众号吗？”，班瑜侧过身来朝着他，一手抱着自己的书包，一手搭在行李箱上。

        “看过。”廉怀的目光转向她，语调平稳而正经。

        意料之中的答案，她随即摆出一副了然的模样，“什么时候看到的？”

        “很早之前，早到应该是你发的第一篇，关于《乌托邦》。你和托马斯·莫尔吵起来了。”

        被陌生人窥见生活的一角，对现代社会而言，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发现网络和现实交织，有人沿着某条细微的线索向自己靠近，恍惚间会有一种不安而害怕的情绪上涌。

        班瑜眼神不自觉闪烁。

        “在咖啡店，我第一次和你搭话的时候，你知道是我了？”

        “是的，我认识你，在更早之前。”

        她无法面若平湖了，好奇与不安从眼神里泄露出来。

        “请乘坐g3006次列车的乘客到检票口开始检票。”

        车站的广播暂停了线索的追溯。

        廉怀语调如常，仔细分辨的话，更和缓一些，“先上车，等会儿再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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