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甲像被鬼追着一样从大门飞奔进来，一头撞在正向外走的三童身上，两人一起翻倒在地。

        三童跳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小甲满面惊骇之色，坐在地上，竟是连爬起来都忘了，只是抬手，指着门口方向：“师……师父……”

        三童脸色一变，连带着原本在数步之外的四童也一脸紧张之色：“师父怎了？”

        小甲慢慢抬起头，仿佛头颅和身躯的不是由脖颈连在一起，而是两截不相干的木头，稍一动弹，就会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

        入目的是两位兄弟，小甲吞了口唾沫，刚想说些什么，就发现两位兄弟的目光坐在自己身后，须臾，二人也变成了与他一般的神色。

        小甲心想：倒是省了他解释，若是这两个不曾亲眼看见，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情形。

        身后传来熟悉的、属于兄弟四人师父的脚步声，只是今日这脚步声比素日略沉重了几分，仿佛走路的这人身上负了什么重物。

        小甲又吞了口唾沫。

        苏肃甫一进门便见门内或坐或站着自己的三个徒弟，三人都是一般的身体僵硬，两个露出脸来的仿佛看见了什么极端恐怖的事物，脸色惨白如死，而唯一一个没露脸的……

        那个是小甲，苏肃还没进门就已经被他看见、也看见了他了。

        那孩子脸色比这两个也好不到哪里去。

        苏肃定定看了三人一眼，忽地冷哼一声，转了脚步，却是向客房去了。

        被那声冷哼惊得一个激灵，三童跳起来，手掌用力拍在自己额头上：“我一定是眼睛坏了！”

        四童抬手挠了挠下巴：“好像……好像不是眼睛的问题？这……这莫不是真的？”

        小甲叹口气，着撑起身子，慢慢站起来：“若我们三人不是一齐坏了眼睛，恐怕这就是真的了。”

        三人相互对视，忽然齐齐抽了口冷气。

        三童大声叫道：“小乙！小乙你在哪？！”

        四童想了想：“我去告诉公子。”说罢转身就走。

        小甲站在原地，不知该往何处去，忽然身上又是一寒，战战兢兢扭头一看，果见师父抱臂站在那处，正冷冷瞧着自己。

        少年几乎吓得退了一步。

        不过，幸好，他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若是退了，那么苏肃积攒了一早晨的脾气，就要在他身上发作了。

        苏肃现在生气极了，他生气的时候不会打人、不会骂人，但是这样的人一旦发作起脾气来，却比会打人会骂人的那些可怕得多。

        可是他没法发作。

        因为惹他生气的那个人现在躺在客房，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得简直好像要死掉。

        那是个女人。

        确切点说，那是个漂亮的、年轻的、纤细柔软的女人。

        即便他醒了，苏肃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对她发脾气。

        所以受罪的注定是别人。

        小甲苦着脸，一步一蹭地跟着苏肃，向着校场挪过去。

        苏肃回头，瞧了他一眼。

        少年的脚步顿时轻快得好似要飞起来一般。尽管他一点都不想跟师父打一架，但他若是不打这一架，只怕苦日子还在后头。

        不过今天他的运气还算不错。

        进了校场没多久，他就一眼看见另外的兄弟三人鬼鬼祟祟从墙头冒了个脑袋出来，齐齐的一排，个个脸上都是不怀好意的笑容。

        小甲轻轻一声咳嗽，想说句“躲什么”或者“还不下来”，好叫这三人也一起来受受罪，省的闲大了，对他幸灾乐祸。

        然而他师父的眼睛比他尖得多了。

        苏肃什么都没说，只是冷冷地、冷冷地向那墙头瞥了一眼。

        兄弟三人瑟瑟地翻墙进来，恨不得把头低进地里去。

        苏肃看着一言不发、看似恭恭敬敬畏畏缩缩、心里却不知转了些什么念头的童驷兄弟，脸上的怒色越发重了起来。

        他不喜欢大吼大叫，这些吼叫声憋在心里，把他脸色憋得红红绿绿，煞是好看。

        小乙没忍住，嘴角向上勾了一勾。

        虽然三童四童很是欢快地跑来与他分享消息和疑问，但其实他才是最早得到消息的那一个。

        他知道师父为什么气成这般样子，他简直太知道了，因为差点赶上那件“倒霉事”、又悄然避过、在旁边看了全场的人，就是他。

        苏肃一刀鞘抽在小乙的身上。

        小乙嘴角的笑纹微微一抽。

        苏肃胸口闷极了，就好像有人在他的胸膛里塞进了整整一大包棉花，吐不出来，撕不干净。

        就像那个女人一样，让他犯堵。

        他觉得自己实在非常有理由生气。

        任谁赶上这样一件事，都会气得不得了的。

        他心想，这绝对不是他跟“任谁”不一样的缘故，绝不是。

        其实他这念头简直大错特错，因为其他人若是赶上了这样的事，只怕不仅不会生气，还会高兴得大笑不止。

        这事叫做“英雄救美”。

        虽然救人的自认为不是“英雄”，也从没打算“救”。

        他只是不满一早就被尖叫声吵醒罢了。

        被尖叫声惊醒的苏肃脸色难看，他顺手操起刀，推门出了房间，直接越过几重院墙，落在那扰人清梦的噪声源头。

        他就这么遇上了“美”。

        还有意图将那“美”给制服的两名黑衣大汉。

        苏肃想都没有想，刀不出鞘，直接拍在其中一人脸上。

        那大汗一声惨叫，“噔噔”退开数步，捂着蒙面巾下流血的鼻子，抬头看了一眼杀气腾腾的苏肃——又退了两步。

        另一名大汉瞧了瞧同伴的惨状，再瞧瞧已经被那纤细女子仿若浮木一般攀紧了的男人，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若这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苏肃本人丝毫不在乎自己打断的是一场所谓的“强抢民女”、还是“江湖仇杀”又或者更复杂的事情。

        他刚伴着公子从青衣羌飞一般赶回来，数日不眠，叫他眼圈青黑、满目血丝，外加暴躁易怒。

        他想，现在安静了。

        然而事情没完。

        这世上任谁做了“英雄救美”这等事，都是要将后续也一并完成的。

        这后续就是，安顿那个被救来的“美”。

        苏肃没有这样的自觉，但不见得那美人没有被救和被安顿的意图。

        早在苏肃刚出现时，她就一眼注意到了这个身材高大、满面伤痕又眼神凶恶的男人。

        但是比起被人掳走，向这样一个可怕的男人求救也不算什么难事。

        她刚要张口，就见苏肃一刀拍开了一个劫匪。

        纤细美人心头一跳，她想都没想，就伸出双臂，用力地缠上了这男人伸出的手臂，怎么也不肯放松，以至于，苏肃没能抓住两个黑衣大汉，也没能干掉其中的哪一个。

        至于苏肃打算将他们三个一人一刀全部放倒再等睡醒了来分辨是非这件事，她压根不曾考虑过这样的可能性。

        没有一个男人能对这样一张脸下得了手。

        曾经有人告诉过这美人。

        她对自己自信极了，不仅仅是她的相貌，还有她的身材、气质、姿态。

        无论哪一样，只要她有意展示，那么看见的人都是不会忍心对她动手的。

        她这么自信着，更加用力地攀住苏肃。

        苏肃原本是向把两个黑衣人全都放倒的，然而被这美人用力抱得紧了，他竟一时挣脱不得，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黑衣人飞奔而去了。

        他心里顿时大怒，恨不得把碍事的女人一把推在地上，狠狠打上一顿——他如今没有心思去想这人是男是女，只知道这来路不明的家伙先害得自己睡不着、又让那两个同样来路不明的黑衣人逃走了。

        多日不眠，他现在没有半点耐性。

        那女人似是察觉了他的怒意，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就那么一眼。

        苏肃怔住了。

        有些女人，天生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

        显然原本攀着他手臂、如今又钻进他怀里的这奇怪女人便是其中一个。

        他下不了手了。

        等他回过神来，他也没法下手了。

        那女人瞧了他那一眼之后，露出个安心似的微笑，眼睛一闭、身体一软，昏倒在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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