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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素来举止有礼言辞谦虚的卓立卿口口声声说“我”,莫说什么“晚辈”“晚生”,竟是连“在下”都不肯用了。

        樱十八心想,卓立卿此时已不仅仅是生气恼火——他根本是大怒。

        这可真是一件难得的事情。

        这也是一件麻烦极了的事情。

        他曾经见过卓立卿发怒——照他自己的玩笑说法,他三生有幸地观摩了那人浸了毒液的口舌。

        这口舌毒死了不止一个人。

        如今他想要毒死老鬼了。

        樱十八的喉咙动了动。

        他觉得自己是应该阻止的。

        公子身上那种森冷的气息早就散去了,如今就连摘下面具后透出的温柔和煦也已不见,只是静,静的就好像不存在一般——身为没有武功的刺客之王,收敛气息的本事是他能接近目标的唯一手段。

        苏肃不由侧目。

        每当公子用到这种手段,就说明他已不再是文弱的公子哥儿,而是金焰——要人性命的金焰。

        “你……”老鬼的脸色一变再变,却是一次比一次难看,他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哮,却无法让这些充满了怒火的声音转变成确切可闻的语言。

        公子一摆手:“那么,前辈,就请当作我们谁都没来过——继续好了。”

        老鬼咆哮着道:“子夜歌……”

        “那算什么?”公子毫不犹豫地打断道,“那算什么?”

        他看着老鬼逐渐灰败的脸色,说出愈发尖锐的言辞:“琅玕是想要子夜歌,但若是没有,也不过就是那样罢了,他手段狠毒是一贯的事,并不单单是为了什么子夜歌——前辈,未免把子夜歌、把那条所谓的消息还有前辈自己——都瞧得,太重了。”公子忽然勾起嘴角,微微一笑,“风华居士之死,还有前辈这三年的日子,说到底,不过都是前辈自以为是,自讨苦吃。”

        老鬼无法反驳对方的话。

        小鬼大怒道:“谁知道你说的不在意是真是假?!”

        公子冷然道:“我若在意,当年会那么容易放过他?我若在意,此时死的又岂止区区一个八段锦?”他终于脸现异色,横眉怒目了起来,“我今日在此对天发誓,若关此事有半句虚言,卓立卿也好,金焰也罢,定亡于乱刀之下,死无全尸!”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皆变。

        苏肃上前一步,面沉如水,三童四童胸口起伏,眼睛都已气得红了,小鬼和九州风雷却是愕然无言。

        樱十八瞧着众人脸色变化,暗暗叹气,抬手向苏肃做了个阻拦的手势,又按住了卓立卿的肩膀。

        公子深深吸了口气,转脸看着他。

        樱十八低声道:“纵然生气,可也莫要太过了。”

        原本出言发了毒誓的是公子本人,江湖中人重誓,如他金焰这般人物若是被人逼得出言发誓,便几乎堪称奇耻大辱,纵然他是主动开口,旁人也只当以为此行不值罢了。

        但樱十八的这句话,却似乎是要说这誓言逼老鬼太过。

        公子便是为此生更大的气,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他偏就没有生气。

        不仅没有生气,他的脸色似乎还缓和了些许,甚至眼中还闪过了几许笑意。

        公子对樱十八微点了点头,转身便走:“苏肃,回平安镇!”

        眼睁睁看着卓立卿等四人走出屋外,老鬼脸上忽然泛起异样的红色,他没能忍得住,终于一张口,喷了满地的腥红。

        九州风雷呆怔半日,低下了头。

        他刚刚冲开了穴道,却心下颓然,半点都不想动弹。

        他回忆此行诸事,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

        樱十八见状,不由一声长叹,然而尾音未落,忽闻门外公子意犹未尽一般补了一句:“既是前辈害死风华居士,替她活着,倒也不失为赎罪的好法子!”

        老鬼颓然倒了下去。

        樱十八哑然,继而苦笑无言——到底还是叫他把老鬼给“毒死”了。

        世人只知常人杀人用刀剑,而金焰却用火,想必他们是如何也想不到,若金焰愿意,口舌杀人,竟是还快上几分。

        金焰,金焰。

        樱十八闭上了眼。

        原来……如此么……

        一切似是到此为止。

        相较于来羌时的慢行,卓立卿回到平安镇的速度简直如飞一般,不出三日,卓府中的小甲和小乙便重新见到了公子、师父,还有自家兄弟。

        此刻,天色近晚。

        没过多久,百家灯火,渐次熄灭,平安镇被黑暗笼罩,静谧得犹如死地。

        小甲和小乙脸色沉重站在公子面前。

        小甲垂头道:“公子,那个香菇……不见了。”

        “哦?”公子慢慢地坐下来,向茶几一侧身子,单手支颐,似是累极了,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她?”

        小乙应声道:“是。”

        苏肃看了疲累的公子一眼,忽道:“还有何事?”

        他想要赶紧中断对话,让公子能安安稳稳地闭上眼睛去休息。

        这原本是一句表示“停止”的问话。

        但小甲的回答却断绝了这种可能,他说道:“平安镇的孩子,也开始丢失了。”

        公子原本微眯的眼睛倏然睁开,眸色清明,没有半分混沌,他慢慢坐正,又站起身,慢慢踱了几步:“原来如此。”

        似乎是为什么事情失神了片刻,公子忽然一笑,对二人饶有兴趣地问道:“公孙莫问易容之术高明,你二人如何发觉那人并不是我?”

        小乙讷讷低下头:“原本不曾发觉,只是……”

        “只是?”公子眨眨眼睛。

        小乙忽然露出极为古怪的神色:“只是那人日日伴香菇出外……出外吃豆花,豆花铺上的王婶无意提到‘卓家公子的病想必是渐有好转’……”

        公子已然明白,他低低笑出声来,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话的内容与前句一样,语气却甚是轻松,几乎还带了几分愉悦,与踱步时喃喃的沉重肃穆大不相同。

        小甲小乙不由得奇怪:为什么,公子的心情,好像忽然间好了起来?

        他们马上就明白了。

        一个人拖着与公子同样疲惫不堪的步伐,从门外一步一步地走进来。

        他的脚步看起来沉重极了,似乎每一步都会在地面上踩出一个打洞,他的身形看起来也笨拙得不能再笨拙,身体和手中的拐杖都是歪歪斜斜,好像随时可能轻轻一滑,摔倒在地。

        他风尘仆仆,一脸菜色,头发花白,仿佛一碰之下就会落下灰土尘末。

        这简直就是个从灰堆里捞出来的人。

        但童驷尽皆一惊。

        这个从灰堆里捞出来的人,不仅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卓府,走到了他们面前,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包括他们四人。

        那狼狈不堪的人慢慢抬起头来,一张口,音如鬼魅:“卓立卿……苏肃……”他顿了顿,缓了缓气息,“我们又见面了。”

        公子的笑容愈发扩大了几分,他上前几步,竟对那人抬手一礼:“薛神医。”他笑着道,“不知前辈造访,有失远迎,立卿之过也。”

        苏肃同样上前,却是躬了躬身:“前辈。”

        那人直直盯了他们几眼,随手丢开拐杖,挺直了身躯——这动作叫他简直拔高了两尺有余。

        童驷睁大眼睛看着这个人,满心满脸都写着惊讶。

        随着身躯的逐渐挺拔,所有的不堪和狼狈瞬间消失,满月投下的白色光芒落在他的身上,竟显得那些风尘也肃穆庄严。

        满月西行,渐渐下落。

        一个纤细瘦弱的人影在夜色下向着这里缓慢行来,过分宽大的黑色斗篷拖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响。

        那是一名女子。

        她在日出前的黑暗中抬起脸,露出清秀的少女面容。

        “……平安……”她轻声念道,“平,安。”

        她朦胧地笑了笑,语气中带着几不可查的淡淡讥嘲:“这里,叫做‘平安’?”

        从她进入镇子便跟随其后的两个人猛地冲上前,一个扣住了她的脉门,一个掩住了她的口鼻。

        他们丝毫不怕她挣脱,只因这少女看起来太柔弱、太疲累、太好对付了。

        然而他们实在是上了好大一个当。

        这少女尽管已经体虚力尽,却还是用力一仰头,避开了袭来的那只手。

        但她也的确无力与这二人相抗。

        所以她张开口,放声尖叫。

        此刻,东方日出,光芒刺破云层,剑一般锋利,火一样温暖。

        这一夜,西蜀平安,无人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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