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樱十八觉得自己的运道有些差。

        他只是偶然来川蜀之地走走，便遇上有人设陷，虽说其人原本目的不在于他，却也引得他心中发痒——这案子不仅神秘有趣，而且还牵扯了他认识的人。

        自从初次见面，樱十八便以为，卓立卿会是个很好、很有趣的朋友，当然同时，他从不以为卓立卿会把他当作朋友。

        他追着密信和钥匙的线索，一路飞也似地赶往平安镇，刚到不久，未曾多转几步，就先碰上有人设伏谋杀卓立卿，对此他倒是没有多惊讶，卓立卿，这么个一手掌握茶马互市却没有半分武功的病弱公子，不杀他杀谁呢？

        可是卓立卿仅仅破了点皮，虽然樱十八知道是自己干掉了杀手，但是……

        但是，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救了卓立卿的命。

        他现身在卓立卿面前，看着对方仿佛一切尽在掌中的笑容，难以抑制地感到了些许烦躁。

        从来都是这样子，从他们初次见面到现在，无论这人处于什么样悲惨的境地，他永远都那么笑着，笑得完全不似正处于劣势的模样，笑得就好像什么都是他一早算计好的——包括他的出现，每一次。

        后来他离开了平安镇。

        苏肃却跟了上来。

        虽然按照对方的说法他苏肃是出门有事要办，但在樱十八听来，这话半点不真，偏生他还不得不与苏肃同行，即便知道苏肃十成十的是来监视他，他也甩不掉苏肃。

        苏肃的武功很高，连日的追逐躲避阴谋设计，樱十八用了八成功夫来阻止苏肃的跟随，每一次，苏肃都能化解——他没有手段，没有谋划，仅仅是用武力打破了所有障碍而已。

        樱十八于是感到，或许整件事情：那封信，那次伏击，“鬼童子”的纠缠，丢失的孩子和金焰琅玕……这一切，都与卓立卿脱不了干系。

        无他故，仅因放眼西蜀，并无他人有这样的能力。

        但这也只是怀疑，他一点都不希望被自己认为是朋友的人做出拐带孩子的恶事。

        现在他知道卓立卿不是了。

        只是他没有因此感到一丁点的安心。

        在别的某些事情上，卓立卿，似乎并不无辜。

        樱十八神色复杂地看了苏肃一眼。

        很难说他的目光里究竟都含了些什么，是愤怒指责，或者惊诧不解，又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

        但苏肃无心分辨。

        他对此没有半分兴趣，从离开平安镇开始，他需要做的就仅有一件事情——让樱十八在正确的时间，到正确的地方。

        现在樱十八到了，便不再有他的什么事了。

        樱十八放重了脚步，走上前，用力推开了那屋子的大门。

        屋中的几人于是全部转过脸来，看着他。

        小鬼和九州风雷脸色惨白，就像是重病已久，反而真正重病已久的那个人，笑得温暖和煦犹如春风。

        樱十八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什么话来，在门外时他想到了很多开口时要说的话，但是真正面对面看着那人，那些话却堵在嘴边，说不出来了。

        于是，那微笑的人，卓立卿，不通武功的病弱公子，先开了口：“你来了。”他说道。

        樱十八缓慢地点了头：“我来了。”

        “许久不见……”公子轻声一叹，“竟有些想念了。”

        樱十八脸色难看极了，他觉得自己上了好大的一个当。

        公子瞧出了他的怒意，却只是又笑了笑：“既然该来的都来了，那么——老鬼，你是不是也该出现了？”

        老鬼是谁？

        他是真正的鬼童子，三年前失踪在青衣羌的六扇门密探，风华居士的夫婿。

        照风华居士的话，他已然死了。

        但风华居士口中的凶手，金焰，也即卓公子，却微笑着，要他“出现”。

        他莫不是在叫一只鬼魂么？

        公子自然不是在叫一只鬼魂。

        他会这样说，是因为他从不记得自己杀掉了那个人。

        那间屋子安静了许久，久到小鬼忍不住跳起来：“卓立卿！原来是你所为！”

        公子慢慢转脸看着他。

        “我叔父……”小鬼道，“他竟是死在你的手里！”

        “从前没有。”公子将手抬在身前，“但若他还不出现，我想，他就真的要死在我手里了。”

        他右手舒展，掌心向外——所有人都看得清他手中空空如也，然而他的指尖忽然窜起了一团火苗，不是金焰，只是淡淡的蓝色火苗，看起来纤细而娇弱，甚至有几分温柔。

        可在知道他就是金焰这件事之后，无论他手中是什么样的火，放在旁人眼里，都是巨大的威胁。

        小鬼愤怒极了，他连防备的心思都彻底放弃，而是将匕首一扬，纵身扑向了公子——也就是，金焰。

        公子一动不动，他指尖的火苗仍微微跳动着，温柔地，无害地。

        樱十八忽然动了。

        他脚步不知怎么迈出，转眼已经半蹲在摆满饭菜的餐桌上，意图越过那张桌子的小鬼被他两手分别捉住了手臂和武器，像是被冻结身体了一般，静止在凶狠的刺杀动作。

        公子没有动，他手上的火焰熄灭了。

        小鬼的匕首恰恰从他两指间的缝隙穿过，锋利的尖端正点在他的鼻梁上。

        虽然看起来很像是公子夹住了那柄匕首，但刺杀的小鬼和阻拦的樱十八都清楚，那两只手指，是没有任何着力的。

        小鬼的匕首熄灭了那团火苗，如果不是樱十八动作及时，只怕这屋子里已经没有卓立卿，而只有卓立卿的尸体了。

        小鬼脸上的凶狠表情渐渐变成了诧异，他忽然发现一件事情。

        尽管卓立卿就是金焰，但这并没有改变一个事实——卓立卿，他不会武功。

        九州风雷露出了困惑的神色，他把口中残余的血沫吐出去，大声地叫道：“卓立卿，你竟真的不会武功？！”

        “琅玕是个武学的天才，金焰却半点武功不会……”公子一点都没有把抵在眼前、威胁着他性命的匕首挪开的意思，“这不是六扇门公认的事情么？”

        虽然他们这样说，但所谓的“武功不好”只是相较于天才的琅玕罢了，他们谁都不认为金焰半点武功不会。

        九州风雷忽然又大叫：“可你又能点我的穴道！”

        “动手的并不是我。”公子的语气平淡极了，“是三童和四童，还有……”他的目光移向门口，“你们出来吧。”

        门外于是出现了三个人，他们站在苏肃身后，对着屋内深深一礼。

        等他们抬起头，小鬼等人赫然发现，除了两名少年，那第三人赫然便是“刺客”，卓立卿一直假扮的那个人。

        小鬼已经不再是向前猛刺的姿势，但匕首却还是抵在公子面前，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樱十八也并没有夺下匕首的意思。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是被他救走的？”

        “是的。”公子道，“趁着有人刺杀卓府公子的机会，他便来救了我离开。”

        “假的风华居士……”小鬼的目光掠过地上的尸体，“她难道也是你的……”

        “不。”公子否认道，“她不是我的人。”

        小鬼的脸上写满了怀疑。

        公子好像忽然决定把所有事情都解释清楚：“我是自愿来青衣羌的，但却不能被你们一路守着，所以他们趁着有人刺杀于我，一边悄悄收拾了杀手，一边将车中的我救出，换成了杀手之一。”

        “不可能！”九州风雷大叫，“八段锦当时站在马车之上，怎么可能不知车中人被换走了？！”

        “他当然知道。”公子答道，“只因他才是你们之中帮我的那一个。”

        小鬼和九州风雷看起来就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良久，小鬼大怒道：“他帮了你，你却杀了他灭口？！”

        “杀他的是金焰。”公子道。

        “你不就是……”小鬼的话忽然刹住，他想起九州风雷说过的话。

        “只要得到了那种火焰，无论什么人，都可以成为火郎君！”九州风雷喃喃地说道，“那个假冒的风华居士……是她！”

        小鬼恍然大悟，他的冷汗沿着发际缓缓滑下：“她准备的食物里下了药，所以我才会睡到日上三竿，她得到了那种火焰，所以她先是烧死了八段锦，后来又假造了自己的死亡……”他忽然猜到一种可能，“平安镇和路上的杀手，也都是她……”

        公子瞧了一眼九州风雷：“她才是姓公孙的那一个。”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他看着卓立卿，疲惫而痛苦，“想杀你的人没有自己动手，而是花了银子，要从公孙莫问手里买你的性命。”

        公子微微颔首。

        九州风雷笑得好似哭一般：“原来我竟是上了她的当！公孙莫问……好一个公孙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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