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小鬼从小就是个很有天分的孩子，同龄之人中，与他同时习武的每一个都输给他，这也是他胆敢冒充老鬼的原因，初见卓立卿的时候，他觉得那个苏肃也不过尔尔，更是自信。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弱小是在平安镇郊外的树林，那不知来历的诡异气息并不是出自樱十八，他惶恐不安，至今想起仍是惊惧。

        第二次，就是在此地。

        那个男人的剑快得难以想象，剑光刺眼，小鬼觉得好像有无数根细如牛毛的针扎进了眼睛。

        那沉沉的杀气不是作假，即便不是那人的目标，他仍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但九州风雷没有如他所想一般死在那人手下。

        持剑的那人并没有出招，他只是一回手，便把那铁片似的剑收回了鞘中，杀气顿时消影无踪，好像随着那把剑一起，被收在了某种容器里。

        接着他抬起脚，向后退开了一步。

        仅仅是一步。

        然而九州风雷的招数就落了空，与那人的距离拉开到几丈之外。

        风华居士低低赞了一句：“好轻功。”

        八段锦哼了一声，对九州风雷道：“你不是他对手。”

        断臂的确是个意外，但那人轻飘飘的这一躲，也叫九州风雷明白，那人别个不说，至少轻功要高过此地的所有人，哪怕他只有轻功强，便也已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

        他断了一臂，失血甚多，方才凭着一腔怒火攻了一招，此刻却真真是强弩之末，万万不能与对方缠斗。

        他开始有点担心起来。

        树丛中还有其他人藏着，如果就这么与那人拼命，藏着的刺客们再来一阵箭雨，他自己固然抵挡不住，只怕八段锦和小鬼也要送命——至于风华居士，谁在乎她死活。

        八段锦和小鬼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他们走上前，站在九州风雷两侧。

        他们本来都不是喜欢与旁人合作的人，但倘若对方要在此时此地与他们比斗，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活下来。

        风华居士没有动，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持剑人收起的剑，静静笑了。

        她手指一动，暗器便全都消失了。

        她不觉得今日还有再动手的机会——当然她并不是认为只要对方动手自己就定然一招也难抵，别说她还不曾见过能让她这样想的人，即便真有这种人站在她面前，她也绝不会放弃抵抗。

        她只是以为，那持剑人说的“明日再来”，是真话。

        风华居士想得对了。

        持剑人原本无表情的脸上忽然露出几分笑意，他看着紧张的九州风雷等人，平静地说道：“说是明日，就是明日。”

        然后他便走了，走得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就连九州风雷忍不住发出的怒骂都没有理会。

        树林里的刺客也都消失不见，这段道路恢复常态，安静得近乎寥落。

        他们几乎都要怀疑，刚才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会不会是天气太过炎热，他们在荒凉无聊的路途中热得睡着了，而且一起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若不是地上的断臂、破损的马车、车内渐渐凉下来的尸体，他们就真的要这样想了。

        小鬼呆怔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他又想起马车里的尸体，卓立卿的死——那些秘密的烟消云散。

        怎么能，就这么结束呢？

        他握紧了拳，甚至骨节已经发出了“喀喀”的响声，他深吸了一口气，举步回到马车上。

        那具尸体仍像方才一样瘫在车内，流淌的鲜血渐渐蔓延到车门，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车外的八段锦看看九州风雷的伤，嗤了一声，捡起那段手臂：“若是运气好，或许还能接回去，指不定过个一年半载，你的手臂还能勉强一用。”

        能将断臂接回的人很少，其中极北千机和长安侠隐还都是传言中的人物，连是否存在都有欠考证，而唯一确定正在行走江湖的神医薛竟性格古怪又不知身在何处，从没听说有人找到他，只听说有人巧遇。

        故而，八段锦所言的“运气”，需得包括“巧遇薛竟”、“请动薛竟”，和“还来得及”。

        若他们当真做得到，那可真是天一般大的运气了。

        这些事不仅八段锦知道，身在六扇门多年，九州风雷又岂会不知？

        他睁圆了眼睛瞪着那半截手臂，忽然仰天大笑，轰然如雷：“不就是半条手臂！老子没了它，也还有一条半！”

        说罢，他接过那条手臂，又叫道：“与我生火，将它烤来吃了！省得留在哪处，便宜了孤狼野狗！”

        这话说得甚是豪迈，就连原本正瞪着那尸体出神的小鬼也忍不住侧目。

        风华居士笑道：“你还是先洗上一洗，想你整日土里来土里去，只怕这手臂上也沾了不少，莫要吃下去反而闹了肚子——若是那般，我等便留你在此地，给方才那人去杀。”

        八段锦嘿然一笑：“他要杀的还指不定是谁。”说着瞥了风华居士一眼。

        风华居士方要开口，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巨响，不由回头望去，却是小鬼一拳锤在车壁上，脸上神色也不知是喜是怒，见三人注意，开口道：“这不是卓立卿。”

        九州风雷第一个瞪圆了眼睛，连手臂都忘了：“他跑啦？！”

        何止是跑了。

        这场逃跑甚为仓促。

        车中那人身形几乎与卓立卿不过相似而已，除了白狐裘外，衣衫打扮也与卓立卿相差甚远，散发披面，显见得是为了让人难以认出他面貌，却不知是他自愿还是卓立卿逼迫，车中竟然没有一分挣扎痕迹。

        四人在尸身之旁，相顾默默。

        这一路他们轮流进车中看守卓立卿，却发现他即便坐在车上，仍是病恹恹将死的模样，食水难入，几乎要他们强灌才能下咽，每每却还要呕吐，没几日的路，竟已然把人走出日薄西山的味道。

        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值得看守的呢？

        他们于是在车外骑马而行，两骑在前，两骑在后，且时不时要与车中之人说上几句什么，凡夜间休息，小鬼一定要守在他身旁以防万一……

        怎么会让人跑了呢？不仅跑了，还换了一个他们都没见过的人来？这人是谁？交换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鬼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自己心里是吃惊愤怒多些，还是欢欣鼓舞多些，一声长叹：“这下要去哪里捉他？”

        风华居士一摊手：“我若是他，便再也不会叫人抓到了。”

        几人相对苦笑无言。

        他们自负是六扇门精英，却不料被个不知会不会武功的重病之人给晃了过去，面子里子，荡然无存。

        青衣羌还是要去的，只是这回没了卓立卿。

        对行程而言，马车一直是个拖累，故而当夜，四人第一次赶上了宿头，睡在客栈里——在小鬼看来，这事情倒是当真叫人哭笑不得。

        这客栈与平安镇附近的相差无几，都是破败得不成样子，四人等了半日，也只等来老板娘歉意的笑容和几碗糟米、几碟几乎没有盐的白水青菜。

        风华居士一丢筷子，长叹一声：“你说我们是来给老鬼报仇的，可是怎么仇没报得，反而落到这等境地？”

        九州风雷断臂已经包扎上药，他失血甚多，坚持要赶到客栈，不过是为了客栈中或许能有好些的饮食，孰料连肉星都不见一点，气得几乎就要掀了桌子。

        几人中唯有八段锦一向食素，却也架不住青菜土腥味甚重，不见油花，不得盐味，好容易吃了几筷，仍是默默停箸，只喝白水了。

        小鬼原本就没什么胃口，见状掏出匕首走出门去，不多久回来，手里已经拎了一只野兔并两三条蛇，眼睛盯住风华居士，连话都懒得说。

        风华居士见状咯咯娇笑起来：“不过是走了个卓立卿，谁都知道他不是真的琅玕，把你介意成这个样子。”一边说着，却还是接过野味，走了一趟厨房。

        老板娘尴尬的道歉声一直响到她端着几样汤水菜肴回来为止。

        小鬼仍旧没有胃口，看了半日九州风雷大嚼兔子，忽而问风华居士道：“你说，方才那批刺客，会不会是来帮卓立卿逃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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