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样一场拉拉扯扯所引起的骚动短暂而又持久。

        红娘子很快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不相干的人等指指点点，一咬牙，一跺脚，挥鞭在小甲背上一抽：“今日之事我记住了，臭小鬼！”说罢，扭头就走。

        小甲摸摸被抽出一条血痕的肩膀，长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走了，谢天谢地。”

        他几乎想要谢谢卖豆花的大婶，还有不远处剁鱼头的大叔——刚刚他“哎呦”一声，大嗓门地叫道：“那姑娘是要抢人么？！”

        ——那姑娘是要抢人么？

        穿了一身红的漂亮姑娘实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待嫁的新娘，所以，鱼头大叔的那一声喊给人一种感觉：喔，穿嫁衣的新娘子，来抢新郎官了……

        于是盯着红娘子的那些眼神，诡异程度上升了不止一点两点。

        虽然这样的诡异眼光同样也投在了小甲身上，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甲想：这是个脸皮厚薄的问题。

        红娘子侵入引起的些微紧张烟消云散。

        当公子从睡梦中醒来时，小乙和其他三童的惩罚也已经结束——红娘子造访残余的最后一点影响都已经消失不见。

        所以，对于府中突兀的轻松愉悦，公子觉得十分意外。

        午饭时樱十八一脸忍俊不禁地坐在桌旁，瞧见一脸冰寒的苏肃之后，笑得益发——苏肃觉得——贱了。

        公子默默盯着樱十八。

        樱十八咳嗽了两声，把身子向后一仰：“苏肃，你这乐子倒是好瞧得很。”

        苏肃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刀般锋利。

        樱十八两手一摊：“我连打听都不需要。”

        他确实连打听都不需要。

        童驷对红娘子的态度十分复杂，一方面他们不太喜欢这个每次来访都会或直接或间接导致他们受罚的女人，一方面却又对自己的师父，也即苏肃，每次面对红娘子时的古怪神情感到十分期待。

        这种复杂的心情往往是要经由嘴巴稍微宣泄一下的。

        樱十八没有打听，他只是旁听了童驷对师父苏肃每回都拿他们出气这件事的小小抱怨，没听到的，凭他聪明的脑子，也补全了一个大概。

        事情的经过大约是这样：某年某日某地，在卓立卿和苏肃一起上街不知做什么的时候，红娘子忽然出现，追着他二人不放，要他们把她亲哥哥“还回来”。樱十八能够想出当时的情形，卓立卿身为一介书生自然要迅速退避，所以上前迎敌的是苏肃，可是结果，就是这再正常不过的应对惹出了麻烦——苏肃不明缘由地浑身剧痛，身体痉挛，抽搐着倒在了地上。

        谁都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他们只能给出个猜测：苏肃自身曾经中过某些不明毒药，被红娘子身上的另外某些东西触发，从而产生了剧痛、抽搐的后果。

        从红娘子会拜访卓府这件事来看，什么“要哥哥”的事件已经被判定为误会，而且，出于目前还不得而知的某些缘故，她对苏肃生出了某些当以男女为前缀的古怪兴趣。

        简言之，红娘子，看上了苏肃。

        樱十八私以为，看上苏肃的红娘子已经尝试过无数种法子来改变这种令人无奈的现状，甚至她可能把自己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不带任何一样武器或者药物，换上崭新的棉布衣裳再靠近苏肃。

        但是情况全无改善。

        苏肃依旧会在红娘子接近时疼得青筋暴起。

        只要一想到苏肃那张脸因为红娘子这般美人接近而露出的表情，樱十八就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是好笑极了，他简直从没听过比这更好笑的事情。

        所以此刻他想起这件事，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肃一愣，隐约露出个咬牙切齿的表情：“……童，驷。”

        公子举箸的动作顿了顿，旋即一叹：“我还道这是怎的了，原来……红娘子又来了，是不是？”

        苏肃又戳了樱十八一眼，应声道：“是。”

        公子笑笑，仍旧夹了一箸虾仁：“你还是……全身疼痛不已？”

        苏肃皱起了眉头：“是。”

        “她仍然纠缠不休。”公子肯定道。

        苏肃脸色一黑：“……是。”

        公子不再说话，只是慢慢品尝那芙蓉虾的滋味，品了许久，把筷子一放：“……苏肃，要知道，难得会有姑娘对你有意思……”

        这话也未免忒实诚了些。

        樱十八目瞪口呆地看着卓立卿，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人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诚然他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是……

        但是，卓立卿跟樱十八不一样，他一直表现得像个翩翩君子。

        翩翩君子是不会揭人伤疤、踩人痛脚的。

        苏肃没有应声，没有反驳。

        公子继续慢慢道：“红娘子，她是个很好的姑娘。”

        然后他再次举箸，这回夹的是青笋。青绿色的笋片，粉嫩鲜甜的虾仁，乳白的醇美汤汁，公子满意地笑笑：“该给厨下的人涨工钱了。”

        苏肃起身离去，不发一言。

        这事情委实古怪的很，它简直古怪极了。

        樱十八瞅着公子，一脸的不满神情。

        吃味道好的东西本来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是如果吃东西的时候有人在一旁森森然盯着，吃再怎么美味的食物也会觉得味同嚼蜡的。

        公子丢下筷子，看着樱十八：“从没见过你这么会扰人清静的……你又要怎的？”

        “你不是他的朋友么？”樱十八抬手，指着苏肃离开的方向，“怎么能这样说？”

        公子叹口气：“我说了什么？”

        樱十八语塞——卓立卿还真没说什么。

        “难得会有姑娘对苏肃有意思——你觉得这不是实话么？”公子问道，“红娘子是个很好的姑娘，这也并不是假话，对不对？”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在刚才那种气氛之下，这些话似乎不应该做字面解释，樱十八于是摇头道：“你一定不是这个意思，那话听起来并不是要苏肃对红娘子好一些，反而……反而好像是在说红娘子别有所图。”樱十八顿了顿，愈发觉得这才是真相，“你是想要苏肃离红娘子远一点？”

        公子沉默不语。

        樱十八瞪圆了眼睛：“你也未免太小心了吧？！”

        公子苦笑起来：“那么你告诉我，若我告诉你说红娘子对苏肃有意，你可相信？”

        樱十八想想苏肃的那张脸。

        关键不是苏肃本身长相的美丑，事实上，苏肃的相貌虽然算不得英俊，但也并不难看，问题出在那一道道疤痕上面——显然苏肃曾经经历过许多次殊死搏斗，他脸上的疤痕不止一道，而且有新有旧。再加上他本人性情冷淡，平素对人都是一张冷脸，即便是最平静的表情，看起来也森冷残酷得紧。

        而红娘子，美貌如花，武功不错，看起来家世也还可以……

        这样的红娘子，看上了苏肃——说到底，就算卓立卿这样说了，樱十八也是不太肯相信的。

        他叹了口气：“我忽然很是同情苏肃。”

        公子好似已经失去了胃口，对桌上仍旧色香俱全的菜肴一眼都不再看，站起身踱了两步：“那么你告诉我，若她是别有所图，图的又会是什么呢？”

        卓府值得别人所图的，就他樱十八现在所知，只有茶马互市而已。

        “如果她所图正是你如今所想，通过苏肃，她想要做什么呢？”公子语气平淡，好像只是在说一件不甚相干的小事而已，“我是不会把握在手里的东西让给任何人的，如果事情不从一开始就停止，那么，如果到了我们不得不对立的那一天——我是该任由他要我的性命，还是……”

        樱十八忽然觉得身上一寒：“你是不是想得太远了？”

        “我若想的不远……”公子瞥他一眼，“尸骨也早烂得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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