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关于同情

电话接通后，前台跟方绍鱼解释陈满意最近外出，不在公司，建议她使用私人号码联系。

        “可是，私人号码也打不通啊。”

        前台回答：“啊，这样啊。那我们经理可能是在山里。最近有个老道士先生很红，各家公司都抢着签，我们也正费心呢。听说这个道士正在山里录节目，信号不好，建议您稍后再联系。”

        这前台还真不拿方绍鱼当外人。

        不过老道士红也许是好事，陈满意一门心思要签这个老头，显然红遍全城的老头比真才实学叶泛收益更多。法术千斤，不及热度四两。只要不再缠上门，那方绍鱼也省得担心了。

        谁知道另有怨鬼上门。

        下了班，方绍鱼把门锁好，一转身，就看见那辆已经变眼熟的黑色商务车。不得不说商务车真的很丑，再高价位的臃肿车型方绍鱼都看不惯。

        她装作没看见，走去旁边的奶茶店要了一杯鲜榨橙子茶，特意说了三遍要五分糖，店员还是弄错成了全糖。方绍鱼喝了一口，直接扔垃圾桶。

        一瞥，商务车龟速跟随她。

        走到半途，果然又开始下雨。因为有人跟，她施法无能，只好顶着包淋雨。才出三步，她就被某个高空坠物砸中，包掉在地上，人淋了个彻底。环顾，所有店面都关着门，所有建筑都没有房檐。

        方绍鱼只能认命，缓缓地走。

        某一刻，她头顶的雨停了。抬头，原来是一把黑伞。她对上一双被雨水浸湿的眼睛。

        林肆看她一刻，又转头看天，感叹：“你真是……倒霉到令人震撼。”

        因为偌大一方天，唯有她头顶是一小团雨云。他分明看见，无论她走到哪儿，那片雨就跟着她到哪儿。甚至更离谱的是，他们两个站如此之近，她头上雨水倾泻，而他头上滴雨不沾。眼中唯一的水汽也是靠近她时才开始弥漫的。

        老天这般针对刁难一个人，几乎到了某种小心眼的程度。鳄鱼看了方绍鱼七天生活纪录片都会泪目吧。

        林肆很疑惑：“方小姐，你如果一直这么点背，为什么出门不带伞？”

        “因为带伞就不下雨。”

        他再一抬头，果然雨停了。他挪开伞，雨又开始浇她。

        “……”林肆无语凝噎。

        方绍鱼兀自往前走，林肆大步跟上，帮她撑伞，同时说：“上车吧，我有事想和你谈。”

        “坐车会出车祸。”上次郑秘书请她，她就是坚持骑单车到的。

        “……那我们就停在这儿谈。”

        “停在这又会被其他车撞。”方绍鱼不看他，问，“聊完了吧？我赶着回家。”

        不耐烦的态度总是最有效的赶客信号，人最受不了的就是不被在乎。她时常敷衍别人达到孤寡一方的目的，收效甚好。

        走出去没多远，黑伞再次降临，遮蔽她上方的雨云。

        在她眼中，林肆的笑容充满着无知者的自信，那颗梨涡则用一点点温柔中和了他的傻气。

        “人人都有倒霉的时候，但不可能由天做主，”他的声音清亮轻快，“我就是不信邪。”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两人身旁的餐馆开了门。

        服务员冲他们礼貌一笑：“欢迎光临。”

        餐厅里。

        方绍鱼吃着羊肉手抓饭，差点涌出喜悦的泪水。通常她饭点出门，都吃不到喜欢的东西，不是餐馆停业，就是食材用完，这是她半年内第一次顺利吃到自己点的菜。

        林肆也猜了个大概：“你平常吃不到饭？”

        她没理会，又点了一份双椒鸡，满心期待地望着后厨方向。

        林肆食不知味，忍不住说：“方小姐，之前我说要请你抓鬼，没考虑到你的处境，说话也并不好听，对不起。”

        “不要觉得我可怜，”方绍鱼拿后脑勺对他，“你这种态度比上次还烦。”

        “……可是很难不觉得你可怜。”他似乎遇到棘手的难题。

        她两眼放光盯着一步步凑近的那盘双椒鸡，回答：“倒霉惯了的人，偶尔幸运一下，会比别人都珍惜这种幸运。你别把我的幸运看成是很容易搞定的事，也不要因此同情我，咱们不熟，你只需要知道世上有我这种人就行了，不必要否定，也不必要了解。”

        林肆夹了一块她的双椒鸡品尝，试探地说：“感觉你……很乐观？”

        “没办法，这么倒霉还得活着，除了乐观，没有其他选择。”

        他又夹走她的鸡块，点了点头：“是挺好吃的。”

        “你到底有没有事要说？”

        “……现在不想说了。”

        方绍鱼瞥他一眼，停筷：“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你该不该说？”

        林肆捋了一遍这句话，没太明白。

        “我走了，不和欲言又止的麻烦人吃饭。”

        他认输一笑，语气更加柔和：“我是想问件事。园鼎那个闹鬼的开发区——就是原来开殡仪馆的那栋楼，不是让一个老道士净化了吗？我想问问，你是不是参与了所谓的净化？”

        闻言，方绍鱼垂下眼。林肆不由得紧张，感觉自己冒犯了一个本就命途多舛的人。

        他有点磕巴：“其实、其实刚刚我就知道不该再问这个问题了，也许你有你的苦衷，如果你不愿意合作驱邪，我不会再来强求。现在闹鬼的园区莫名其妙变多，我不信邪，但总要找几个道士做样子。我觉得在这些江湖鱼龙里，你更需要改善生活，可能是一厢情愿了点，我道歉。不管真相如何，你可以保留你的选择。”

        “……”

        “但是，我还是不忍心看有个人走哪儿都淋雨。要是你需要帮助，随时可以联系郑秘书。看你平安，我也会好过点。”

        只要你平安，我也会好过点。类似的话，方绍鱼短暂的一生已经听过了很多次。但凡是有点善心的人，靠近她时总是会分点好心给她，希望她过得更好一些。可要是别人真能那么简单帮到她就好了。

        最后往往是方绍鱼主动离得远远的，避免把灾祸送给任何人。朋友，她不是没有，但她只和那些遥远的、几乎不可能再见面的人继续联系。

        别人因为良心难安，送给她一分好。而她枕着这分好，根本换不来一夜安眠。

        再好的心肠，不如一盘一步到胃的双椒鸡。没牵扯，不来往；付好账，买好单，两不相欠。

        吃过饭，方绍鱼说要去厕所。等了二十分钟，她也没回来。林肆走去厕所门口，几次敲门没得到回应，有点意外。

        难道倒霉到淹死在厕所了……？毕竟从没见过活在悲惨世界的人物，他很难判断出她的动向，只能慌张拧开门把手，冲了进去。

        哎——门没关？

        逼仄的空间内，林肆看着眼前一脸淡然的方绍鱼，大脑一时宕机。

        “你没事啊？那我敲门怎么不应呢？”他觉得哪里奇怪，但无法掌控事态。

        方绍鱼站定他面前，自顾自开口：“现在对我来说，陈满意已经不算什么麻烦，但是你，还有你无聊的好心，随时都有可能再来烦我，所以，你要优先被处理。”

        “被处理？”林肆垂眼看她，表示无法理解，“能不能不要用你们的行话，说得通俗一点？”

        室内太热了，林肆等着她回话，甚至因为太想听见而有点烦躁。他看着她被雨淋湿的头发——已经半干，那份同情已经软化了他的戒心。不能太同情她，这样不尊重人。即使这样告诫自己，林肆还是憋了一大堆想要关心的话在肚子里仿佛他学生时代准备给贫困地区小孩的物资一样，着急寄出。

        方绍鱼叹气，举起手，触到他的耳边，然后用力扯下一根头发。

        “……你干嘛？”他揉了揉脑袋。

        “你回去之后，把有关我的东西全部销毁，我的影像、我的联系方式和地址——即使你已经忘记我是谁，”她的声音依然平静，但好像是在下命令，“出去这家餐馆，你就没有见过我。你不认识叫［方绍鱼］的人，也不认识叫［叶泛］的道士，如果郑秘书提起任何姓［方］的人，你必须回答不认识，不要追问。”

        听完这些，林肆已经有些昏沉，眼睛几乎合上。

        她推他，让他靠着墙，接着手敲了他额头两下，额头飘出了云絮状的记忆。她把云絮装在矿泉水瓶里。可在撤回手时，她不小心共享了他另外的一段记忆。

        汹涌的火焰烧红了一片天，火瀑之中，是一个茫然哭泣的男孩。

        方绍鱼连忙收手，瓶中的部分云絮不受控制地冲出瓶口，她只来得及扣留一部分，剩下的已经飞回他的脑内。这时有人敲门，她听出是郑钦的声音，只好先作罢，从一旁的窗户口钻了出去。

        盛夏酷热，连着一周没再下雨，店门口的那盆金菊整日萎靡，恐怕等不到秋日花开，就得干死在半路上。

        方绍鱼浇着水，观察着计叔的状态。今天他心情似乎也很好，但是半边脸的死相已经足够明显。

        鬼和妖不同在于，人鬼来往，鬼不能直接吸取人的阳气转为己用，甚至会被阳气过盛的人所害，但妖异却可以直接吸取阳元，转化为自己的功力。

        按照某些传说，修为足够的妖异经历点化就能飞升成仙，可实际上并非如此。妖没有魂魄，不是仙官建档立案严加管理的人间物种，而是长年累月的精华凝聚而生，即使功力再高也很难得到仙界的认同。况且魂魄数量已然庞大，仙官点化名额有限，通常不会匀给界外之物。

        也因此，无数界外妖邪，没有正名定分，不受仙官管辖，在人间出没。修行至今，很多妖异早已混入了人类之中，是难以估量的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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