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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殉国


四月,本该是樱花凋谢的季节,却不知是不是因今年天气太冷,到了四月里,京都城里的樱花,才迟迟开放。又因连日的雨水,花朵谢了大半,花期比之往年,更为短暂。
  姜淮被囚禁后,每日都爱靠在窗边发呆,目光迷离的望向窗外,看向西北的天空。今日下了雨,她伸出手去,接住了天上落下的雨滴,不知为何,嘴角竟露出了微微笑意。
  “清朔…”她轻声呼唤这个名字,“下雨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她的神思有些游离,想到了雁门关的春天,偶尔也会下几场小雨。不同于京都或是江南,雁门关的雨滴,总是稀稀拉拉,有时还会伴着些黄沙,他们那个时候,都很讨厌下雨天。
  宋清朔外出时总不爱打伞,她便会跟在后头,为他撑起一把油纸伞,他总是不悦地说:“就这点小雨,有什么好打伞的,白白让人笑话。”
  “若是着凉了可怎么好。”姜淮不理会他的拒绝,继续固执的为他撑着伞,跟在他的身后。
  他眼见着阻止不了,便会走到她身侧,从她手里接过纸伞,“我来吧。你个子比我矮,伞骨都戳到我头了。”
  每一次,他都会把伞更偏向身旁那人,自己的肩膀却被雨水淋湿了大半。
  姜淮把伞推向他,他却会皱着眉头说:“别闹。不是你说的吗,不打伞会着凉,你要是生了病,谁来保护我。”
  云舒拿着饭食进屋的时候,果然见姜淮坐在窗边的木榻上,头靠在窗棂上。榻上的小几上,放着一柄匕首,一些绣香囊的绸缎丝线,脚边趴着一只狐狸,一只狸猫。这一个月以来,她都是这样的。
  “还是绣不好。”见她进来,姜淮求助似的看向她,“你帮我看看,这个月牙,还有这个狐狸,到底要怎么绣。我就是照着阿狸的模样绣的呀,怎么就是绣不好呢。”
  云舒见她这模样,也是伤心,鼻子一酸,强忍着不让自己流泪,把饭食端到她面前说:“淮姐姐,先吃饭吧。今日有姐姐爱吃的鳜鱼汤呢。”
  “先放着吧,我一会再吃,没什么胃口。”姜淮继续绣着那个香囊,“清朔他,他快回来了吧,我要早点绣好给他。”
  听了这话,云舒更是伤心,一月以来,没有宋清朔的任何消息,姜淮派她前去向宋将军的暗卫们打听了多次,得到的却也只是“生死未卜”四字。他们都觉得,宋将军凶多吉少,只有她,还固执的坚信,清朔会回来。
  云舒不忍打破她的美梦,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强颜欢笑着对她说:“是呀,应该快回来了。所以姐姐更要好好吃饭,不然若是瘦了,宋将军该多心疼呢。那个香囊,一会我教姐姐绣。”
  “好。”姜淮吃了一口云舒给她倒的鱼汤,却和之前一样,剧烈地呕吐。
  “我没事。”她怕云舒担心,强行把饭吃了下去,却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甚至因为进食太少,吐出了胃里的酸水。
  其实,她比任何人都要伤心绝望。她知道宋清朔大概率是回不来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给自己编织的一个美梦。她深知自己在梦境里,却不愿醒来。每日都承受着身心的双重煎熬,身体一日差过一日。
  “淮姐姐!!”云舒再也忍不住,抱住她哭了,“找个太医来看看吧,姐姐这样,就算,就算宋将军回来了,他也要伤心死的。”
  “我没事的呀。”姜淮依旧笑着看着她,反安慰她说,“就是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等清朔回来了就好了。别担心。”
  “好。”云舒怕再惹她伤心,只得止住了哭泣,顺着她的话说,“那姐姐更要保重身子,不能让宋将军为姐姐担心呀。”
  “我晓得的。”姜淮笑了,又拿过那个香囊问她,“帮我看看,这个狐狸到底要怎么绣才好?”
  云舒忍着泪水,认认真真的教她绣起了香囊。姜淮看了好一会,只觉难上青天,有些落寞地说:“这也太难了,看来我是学不会了。”
  “只要是姐姐绣的,无论绣成什么样,宋将军都是喜欢的。”云舒哄着她道。
  “你说的也对。”姜淮也笑了,又对她说,“去把香焚上吧,沉香木和檀香七比三的比例,再加点干的白梅花瓣进去,清朔喜欢这个味道。”
  “好。”云舒笑着应下,却在转身的时候泪流满面,淮姐姐,真的很想念很想念宋将军。但她过于清醒,不可能永远活在幻境之中。有朝一日她无法继续骗自己了,又该怎么办。
  午后,玉照宫的大门久违的开了,姜淮依旧靠在窗边,回头朝着门外看去,那人与她日思夜想的人,有着极为相似的眉眼。
  但是,他的眼角没有那颗朱砂痣,他身上穿的,是玄色的龙袍,进殿的时候,带来一阵浓烈的龙涎香味道,不是她熟悉的淡淡沉香混着檀香的芬芳。
  李庭言见她斜倚在窗边,看见他的时候,眼神从欣喜变得暗淡。一月未见,她消瘦的几乎没了人形,两颊凹陷,手腕细的仿佛轻轻一用力就会捏碎。

  她穿着寻常的衣物,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只用一根白玉簪绾起了部分头发,更多的长发随意披在肩上。容色苍白,还带了几分病态。
  “阿淮。”他轻声唤她,想吸引她的目光,她却并未理睬,继续低头绣着手里的香囊。那是一个天缥色的香囊,上面绣着一弯月牙。
  李庭言走到她身边,有些心疼地伸出手想抚摸她的头发,她却立刻躲开了,也没有理会他,只是继续做着自己的事。这个举动,深深刺痛了他。
  他长叹了一口气,站在她身边,盯着她看了许久,见她不会理会自己,这才缓缓开口道,“有清朔的消息了。”
  “是什么?”姜淮立刻转过身,期待的问道,“宋将军他,他还好吗?”语气急切,带着期待与担忧,也因为害怕,声音颤抖,双手死死攥在了一起。
  “先吃饭。”李庭言见她如今形销骨立的样子,知晓她定是没怎么吃东西,命人上了一桌席面来。
  “我不饿。”她拒绝道,也不愿离开窗边,只坐在原地,盯着李庭言急迫地问道,“陛下快说,宋将军他怎么了。”
  “你先把饭吃了。”李庭言一把抱起她,那一瞬间,他又皱起了眉,这女人到底要怎么折磨自己,短短一月,竟是瘦了这么多,他抱着都觉得硌手。
  他把她放在了餐桌前,又盛了一碗羹汤放在她面前,指着那汤说,“把饭吃了我就告诉你。”
  姜淮无奈,只得喝下了那碗羹,却和先前一样,又全部吐了出来。
  “你这是多久没进食了!”李庭言震怒,又给她盛了些饭,放了些清淡的小菜,“吃下去!”
  她用茶水漱了口,有些无可奈何,低声说道:“这些日子都这样,没什么胃口。陛下告诉我宋将军的消息,我就能吃下去了。”
  “先好好把饭吃了。”李庭言却并不让步,“你要是自己不肯动筷子,那朕喂你吃。把饭咽下去,朕就告诉你他的消息。”
  姜淮没了办法,只能将那一整碗饭都尽数吃了下去,强忍住腹中翻江倒海般的反胃感,没有再吐出来。
  李庭言见她乖乖用完了饭,走到她身边,紧紧抱住她柔声说道:“阿淮…无论发生了什么,别寻短见好不好?朕会护你一生,爱你一世。别离开朕,好吗?”
  姜淮听到他的话,心中的不安更深,挣脱了他的怀抱,说出的话,也是颤抖的,“陛下…告诉我,宋将军到底怎么了。”右手死死抓住左手,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阿淮。”李庭言看着她的模样,终是不忍,“清朔他…”
  他观察着她的模样,见她双眸中泪水泫然欲出,瞪大双眼死死盯着他,已然是猜到了大半。
  他拿出一些物件,放在桌上,又伸手抓住姜淮的胳膊,稳住了她颤抖的身子,这才开口道:“清朔他…殉国了…”
  殉国?姜淮用了好一会,才接受了这两个字代表的含义。所以,宋清朔,他真的死了,死在了漠北的雪山之下,死在了他凯旋而归的途中。他那么怕冷,他怎么可以死在那种地方,他很怕冷的呀。
  她绝望的闭上双眼,想要痛哭一场,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不停的颤抖着,伸手捂住脸庞,指甲在脸上胡乱的抓挠,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发出阵阵充斥着苦痛的呜咽。
  李庭言强行扶住她的胳膊,才不至于让她从椅子上摔下去,她还在颤抖痛哭,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是那种绝望至极的情绪,几乎要将自己和身边的人,都一起带入深渊。
  “李庭言。”她忽然就笑了,露出了那种鬼魅一样的笑容看着面前的男子,执起一旁的银筷,直直朝着那人的咽喉而去。
  李庭言立刻躲闪,姜淮又因伤心过度下手不稳,这才没有击中他的咽喉,只是那筷子,也深深插入了他的左边锁骨下方,鲜血汩汩流出,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功绩,才会出征漠北!”姜淮的声音因为过度悲恸而变得有些沙哑,却字字泣血,“若不是因为你的猜忌,他何至于在寒冬进攻,又怎么会遭到暗算遭遇雪崩!他用他自己的性命,换来了你的四海平定海晏河清,你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为什么他命悬一线的时候,你不肯派兵去救他,甚至不许我去救他!为什么要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漠北!”
  她说着,气急攻心,呕出了一口鲜血,拔下头上的发簪想要再度刺杀,却手下不稳,虚浮无力,簪子掉在了地上。
  弘云在外听到动静,立刻冲了进来,看见李庭言捂着伤口,胸前一片殷红,一手抓着姜淮,而舒妃更是发丝凌乱形同疯妇,立刻尖声叫道:“护驾!速速护驾!”
  立刻便有几个禁军闯入,李庭言怒斥,“都给朕滚出去!”
  侍卫们都面面相觑,看见殿中一幕也是被吓了个半死,但见李庭言龙颜震怒,也只能退了出去。
  姜淮不死心,捡起簪子想要再度刺杀,却看见了一旁桌子上的东西,痛哭出声,死死咬着自己的胳膊,咬的胳膊上鲜血直流,近乎自残般的分散着内心的痛苦。

  那是她送给宋清朔的平安手串,一块沾了血的观音玉坠,还有一根,只雕刻了一半的樱花白玉簪。
  “这是我在千佛寺求的平安手串,上头还有我猎的狼王的狼牙呢,将军一定要日日佩戴在手上,不许取下来”。
  “微澜姐姐送我的这个观音玉坠,最是灵验了,可以保佑我在边关一切安宁。如今我用不到了,把它送给你,让它替我在你身边守护你”。
  “你喜欢樱花,我这次亲自做一个樱花发簪送你”。
  她将那些清朔的遗物死死攥在手里,似乎这样,宋清朔也还在她的身边。那枚簪子,他只雕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他是想在回京路上雕刻的吧。
  她不再痛哭,只是将那些遗物放在掌心,俯下身咬着牙默默流泪,她抚摸着观音玉佩上的血迹,清朔…那是他的血啊。
  李庭言蹲下身,想要抱抱她,却因为锁骨处传来的剧痛伸不出手,只能对她说道:“清朔的灵柩,朕已经命人运送回京了。到时候,你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李庭言。”姜淮抬起头看着他,又露出了那种绝望狠辣的笑容,她声嘶力竭地质问他,“死的人为什么不是你?!”
  因着她的话,他有一瞬间的绝望与无助,看见宋清朔死讯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的快感,只有恐惧与害怕,还有一点伤心。
  清朔死了,阿淮,她能活下去吗。即便她活着,她又会怎么看待自己,她一定会恨死他吧。
  而他自己呢,他抚上那封奏折,有些不可置信。宋清朔,他没想过让他死,他并不希望他死。
  只是,他来不及细想,却见面前的人吐出一口鲜血,直直的倒了下去。
  梦里,姜淮梦到了雁门关的冬天,风雪飘零,屋外都是皑皑白雪。
  她坐在燃了地龙的屋里,并不觉得冷,只是有些无聊,她问云舒,“将军什么时候回来啊?”
  云舒对她说,“快了,将军快回来了。”
  “他非说什么,这次去边境勘探不能带上我,他自己一个人去,我怎么会放心。”
  很快,梦境变成了下着暴风雪的锦安城,他在战场上厮杀,长枪捅过一个个敌人的胸膛,他也负伤无数,却仿佛不知道疼痛,继续冒着风雪冲锋向前。他宛若战神一般,冲破重重防守,将敌将斩落马下。
  漠北右贤王献上降书,他自信骄傲地对麾下的将士们说,“兄弟们!我们打赢了!这就回家过年!”
  但是,路过雪山脚下的时候,不幸遭到埋伏,他拼死搏斗,身上已经不知添了多少伤口,北方呼啸,他却已经感受不到寒冷。身旁的战友一个个倒下,漠北兵亦是死伤无数,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会死。
  但是他看着南方,大雪封山,他什么也看不清,但却似乎透过白雪,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身着黑色劲装,用一根白玉簪束起长发,身后背着一把银色弯弓,手握长剑,骑在枣红色的汗血马上,对着他淡淡微笑。
  她在等他,她说,“清朔,我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回雁门关”。
  他笑了,将最后一个敌人的头颅砍下,打马欲归,忽然又冒出了几个西梧流寇和漠北兵一起举着弯刀朝他扑来,原来,敌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他带领仅剩的黑骑军一起作战,低头时看见了脖子上的观音玉坠,那上面沾了些他的血,“就让它替我保护你”,他想到了这句话,更奋力地厮杀,他一定要回去。
  忽然,天空中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不好,是雪崩”!有人开始逃窜,有人惊慌失措地大喊,他也立刻纵马想要离开此地,却还是被汹涌而来的雪崩砸中。
  身体埋在皑皑白雪之下,传来剧痛,他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呼吸。
  他摸索着身子,摸到了那根还未雕刻完的白玉发簪,最后看了一眼,擦干净了上头的血迹,将它牢牢攥在手里。低声吐出两个字,“阿淮”。而后永远闭上了眼,长眠漠北雪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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