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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遗诏


自到了金陵后,姜淮虽时常陪着瑾柔在方府玩耍小住,与方家众人也算熟识,但到底没有找到机会与方老太爷开口询问遗诏之事。
  方老太爷乃太宗时期的内阁首辅,纵横捭阖,如今虽避世多年,但朝中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若是贸然开口,只会让他疑心宋清朔勾结内宫,谋夺皇位。
  她也想过通过瑾柔接近方老太爷,但又恐被他以为自己利用瑾柔争权夺利。而她私心,也是不愿将瑾柔卷入宋清朔与李庭言两人的争斗中。
  但建昭八年中秋,宫里传来消息,贞德妃怀胎九月后诞下一对龙凤胎,二皇子与二公主皆康健可人。陛下大喜,大赦天下,立即晋封苏微沁为皇贵妃,赐居凤仪宫,又给二皇子取名玄祁,二公主取名徽鸣,还赐了“鸿宁”二字做封号。
  亦竹与姜淮说起此事时,脸上有着难以掩盖的失落,“想当年娘娘还无子嗣,陛下便封了娘娘做皇贵妃,给了娘娘近似皇后的尊荣。若是娘娘能有个一子半女,怕是早已荣登后位。那贞皇贵妃,怎么也比不过娘娘去。如今她生了这一对龙凤胎,可算是保了她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瑾柔便是我的女儿,此话以后不要再说。”姜淮蹙眉制止,她对李庭言有几个孩子几个妃子从不在意,只是他这般疼爱苏微沁的子女,又将瑾柔与大皇子置于何地。
  一转头,瑾柔正在和方琼华编花绳,注意到姜淮脸上的愁绪,她立刻跑了过来抱住姜淮说:“淮娘娘别难过!瑾柔已经不会因为有弟弟妹妹伤心了!瑾柔有淮娘娘,淮娘娘对我最好,还有表叔!你们都比父皇好!”
  “好孩子。”姜淮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淮娘娘自然是最喜欢你的,你就是淮娘娘唯一的乖囡囡。陛下也不是不喜欢你了,就算瑾柔有再多的弟弟妹妹,你也是陛下的大公主,身份也是最贵重的,他们都越不过你去。”
  “我才不在乎呢!”瑾柔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我有淮娘娘就够了!”
  午后,方琼华和瑾柔玩累了,姜淮便带着瑾柔一起陪琼华回了方府,也想顺便拜访一下那位方老太爷。
  刚一进方府,方妙仪的嫂嫂便热情地迎了上来,对姜淮笑着恭维道:“我家这个小丫头,怎么劳动公主和娘娘亲自送回来。娘娘派人告知一声,臣妇遣人去接就是了,劳烦娘娘跑这一趟,不如留下用个便饭?”
  姜淮虽不喜欢人际往来,但先前偶尔也会陪着瑾柔在方家用饭,更何况今日她也想面见方老太爷,于是便也爽快应下了,“如此便叨扰大娘子了。”
  准备晚饭还要些时辰,方大娘子让乳母们带着两个姑娘先去玩耍片刻,又屏退了下人,对姜淮说道:“家中主君与公公婆婆有事想与娘娘商议,娘娘请。”
  姜淮知晓她所说何事,于是回道,“大娘子所担忧的,亦是本宫所想”,随她一起进了书房。
  书房内,方老太爷并未出面,倒是方妙仪的父母坐在上首,见她进来,屋内几人都纷纷起身请安,姜淮忙说“免礼”。
  方老夫人一看见姜淮,便迎上前执起她的手哭了起来,“皇贵妃娘娘命苦啊,怎么年纪轻轻的,就抛下我们二老和两个孩子去了,幸而瑾柔有舒妃娘娘庇护,臣妇日后到九泉之下见了娘娘,也可交代了。舒妃娘娘大恩大德,我方家上下感激不尽。”
  “国公夫人这是什么话,没得折煞我了。”姜淮忙扶着她坐下,“妙仪姐姐在的时候,对我多有照顾,瑾柔又视我为母,只要是为了她,我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方老爷却又叹了口气,有些落寞地说道:“不怕娘娘笑话,家父虽曾为内阁首辅,如今却已告老还乡。臣和家中子侄几个都是没用的,也就陛下开恩,看在皇贵妃娘娘的面子上,封了臣为国公,但也不过领着个工部的闲差。到底是不能和贞皇贵妃娘娘相提并论,贞皇贵妃娘娘,那可是吴越王和长宁郡主的亲妹妹啊。”
  方老爷急得一个劲叹气,一旁坐着的方妙仪大哥也是低着头不发一言,一脸失落的模样。姜淮却是不以为意,若是旁的世家女子,或许方老爷是该担心些,但那是苏微沁,苏微澜和她那位好哥哥,怎么也是不会帮她的。
  姜淮遂开口说道:“国公爷有所不知,虽说贞皇贵妃娘娘也姓苏,但与苏王爷和郡主却不算热络。不然怎么也不见娘娘产子,王爷与郡主送上贺礼庆贺呢。倒是先前瑾柔周岁与大殿下的百日宴,王爷和郡主都送了重礼呢。”
  “唉,臣妇也知道贞皇贵妃与王爷郡主不是一母所生,也算不得亲近。”方老夫人也叹气道,“但到底是一家人,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王爷和郡主还能不帮一把自己的亲外甥吗。”
  若是旁的人家,倒也能说一句“打断骨头连着筋”,但那是苏家。苏微澜是个连自己生母都可以决裂抛弃的人,何况一个自幼与自己不对付矛盾重重的庶妹。

  再说苏微沁自幼没少受老王妃搓磨,若是她的孩子真的成了皇帝,她成了太后,难不成还能放过老王妃和她的子女们吗。
  因此,即便没有姜淮的关系在,苏微澜和苏王爷,也是不可能助力苏微沁的。
  更何况家世太好,有时并非什么好事。方老爷和老夫人能想到苏家兄妹是血亲,即便有天大的矛盾也会为了家族利益一致对外,李庭言难道想不到吗。外戚专权,可是任何一个帝王都不愿看到的。
  于是姜淮示意方家二老放心,宽慰他们道:“我虽没有家室,但与长宁郡主倒是也算得上熟识,郡主生性高傲,又怎会帮衬一个自幼便与自己不对付,异母所生的庶妹呢。何况郡主也曾与我说起过,瑾柔公主冰雪可爱,她甚是喜欢。只要有她在一日,便不会让瑾柔受委屈。至于国公爷与夫人担心之事,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好忧虑的。自古立嫡立长,大殿下是长子,那是占了天时的。而贞皇贵妃娘娘家室煊赫,但又有哪个君王,不忌惮外戚专权呢?方家是文官清流,虽说没了实权,但名声家风在那,在朝堂上也是受百官敬重的,要我看来,倒是比王府还好些。”
  听了她的一番话,方老爷和夫人都觉得颇有道理,方老爷更是对着姜淮深深一拜,“公主与大殿下能得舒妃娘娘与郡主庇护,是他们前世修来的福分,皇贵妃娘娘在天有灵,也会保佑娘娘与郡主的。”
  姜淮又试探性地问道:“说起来,方老太爷乃是内阁首辅,门生遍天下,不知我是否能得见老太爷,若是能得老太爷赐教,也可为瑾柔与大皇子多多筹谋些。”
  她生性耿直,加之文学素养也是真的有限,不会拐着弯说话,这番话说的,只让她觉得舌头都快打结了。
  方老爷立刻说:“家父年迈,早已不理事了,但若是娘娘想见,自是可以的。娘娘请。”
  姜淮于是跟着方老爷去了方阁老的书房,见方阁老正坐在书案边写字,虽已年过花甲,头发胡子都已花白,却还是神采熠熠,那一手字亦是苍劲遒丽。
  “见过方阁老。”见方老太爷并未理会她,姜淮率先开口道。
  “老朽已辞官多年,娘娘这‘阁老’二字,老朽愧不敢当。”方阁老说着,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把那写好的字搁置一边,姜淮见那上头写的,是“担风袖月”四字。
  方阁老对着方老爷使了个眼色,他知晓姜淮独见方阁老,不只是为着瑾柔那么简单,于是知趣地退了下去,还遣散了侍立在外的下人们。
  姜淮拱手作揖,行的是官员间相见的礼,“方阁老虽已辞官多年,但到底是内阁首辅,百官之首,为官多年两袖清风,直言进谏,乃是太宗皇帝的心腹托孤大臣。便是太宗皇帝驾崩前,也许了阁老百年后配享太庙的尊荣。如今自然在官场中,也是最为人敬仰的。”
  “皇贵妃娘娘不必拿这些话来抬举老朽。”方阁老并不理会她的恭维,“如今老朽已避世多年,只想做一闲云野鹤,不愿理会朝堂政事。”
  姜淮想着若是贸然提起宋清朔太过鲁莽,于是便说:“但方阁老虽已退居幕后,但到底方家子孙,也还有在朝为官者,阁老的门生更是遍布天下。便是皇长女与皇长子,那也要叫阁老一句‘太外祖’。雁过留痕,阁老要想真正‘担风袖月’,谈何容易?”
  “儿孙自有儿孙福。”方阁老慢慢悠悠地饮了一口茶水,说出的话也是慢条斯理,“方家百十来口,这孙子那孙女,这玄孙那外孙的,若是个个都要操心,老朽这条老命,怕是早就交代咯。”
  见姜淮听了这话依旧不为所动,他又看了一眼这位舒妃娘娘,颇有深意地说:“更何况大公主与大殿下明有长宁郡主相助,暗中又有宋清朔大将军做靠山,哪里还用得上我这个大半截身子都入土的老头子呢。”
  听方阁老提到宋清朔,姜淮知道是时候说出自己前来的真正目的了。
  她自袖中拿出一枚玲珑小巧的象牙印章,将那印章呈至方阁老面前,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倘若,是为了太宗皇帝的嘱托呢?”
  “这是?!”方阁老见到那印章,惊地一下直起身子,自椅子上起身,有些颤颤巍巍地接过那枚印章,放在手中细细审视一番,“这是太宗皇帝的私印!怎会在你手中?!”
  “阁老既能清楚瑾柔公主背后的靠山是宋将军,那想来对我与宋将军的关系,也不会不知晓。”姜淮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这位内阁首辅的眼睛,何况要得人助力必得坦诚相待,于是也就不隐瞒了。
  “宋将军如今倒是真有本事了。”方阁老哈哈笑了两声,看不出是嘲讽还是赞许,“手都伸到了陛下的后宫里,连舒妃娘娘都是他的心腹。若是太宗皇帝知道他这个小外孙如今这般出息,在天之灵,想来也会欣慰的。”
  “但若是太宗皇帝知道他的这位宝贝外孙如今只能困在京中做一笼中鸟,甚至不知什么时候就连自己的小命都丢了,想来也会不安吧。”姜淮看明了方阁老对朝堂争斗没有兴趣,也不在乎他的曾外孙能不能登上皇位,一心一意,唯有对太宗皇帝的忠心不二。

  “舒妃娘娘适才还说,会助大皇子成为储君,会用心庇护大公主,怎么这么快,就和宋将军一起密谋篡位了?还想拉拢我这个老东西。”方阁老这番话却也不是真的指责,更多也是为了试探姜淮真正的意思。
  姜淮忙说:“阁老言重了。宋将军从未觊觎皇位,更是从无谋逆之心。宋将军幼年之时,也曾蒙阁老教导,对于自己这位小徒儿的为人与才干,想来应该比我清楚。若是他真的属意皇位,阁老以为,陛下还能好好即位吗?当年太宗皇帝病重之时交代阁老之事,宋将军清楚,阁老更清楚。”
  “既不是为了夺位,宋将军派娘娘前来,又是为何?”方阁老想到了那封遗诏,可遗诏中的内容,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
  姜淮又说:“宋将军是将才,但如今边关未定,强敌频频来犯,宋将军却无奈被困京都。即便陛下派他出征,狡兔死走狗烹,功高震主的武将是个什么结局,阁老不会不明白。太宗皇帝在的时候,最心疼的就是这个外孙,若是眼睁睁看着他为大梁抵御外敌保家卫国,却死在了自己人手里,太宗皇帝又会怎么想。”
  方阁老见姜淮提到太宗皇帝,神情微动,当年他只是一个没有家室没有同党,刚刚中了进士的儒生,虽领了个谏院的差事,但也不受重视。每每想要进谏,都被上峰顶了回来。
  但太宗皇帝却看重了他为人正直,甚至不把他偶尔直言进谏的不敬放在心上,一路提携,他才从一个寒门子弟成了如今的内阁首辅。
  太宗皇帝病重之时,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殡天后,新帝即位,会对华清公主与宋清朔赶尽杀绝,这才留下遗诏,嘱咐他若是有一日新帝要斩草除根,便拿出这遗诏,保下他们的性命。
  见方阁老虽神情有些动容,却也没有回复姜淮的话,她又说道:“其实,将军与我都能猜到,那封遗诏是太宗皇帝给宋将军的一条退路。但是阁老想过没有,若是宋将军不在了,陛下就没了掣肘,到那时他想立旁人所生之子为储,大殿下与大公主的处境,不会好过宋将军今日。到那时,又有谁能留下一封遗诏护他们周全?还望阁老三思。”
  说完,她对着方阁老重重一拜,“阁老今日相助,不只是为宋将军,更是为了大殿下与公主。”
  方阁老到底还是心系方家子孙,又想起太宗皇帝临终前的嘱托,虽不愿卷入朝堂争斗,却也还是对姜淮说:“那遗诏,太宗皇帝曾嘱咐老朽,一定要由老朽亲自保管。因此恕老朽不能将其交给娘娘。但娘娘既是宋将军信得过的人,将军既想知晓遗诏中的内容,那便让娘娘一观吧。”
  说完,便拄着拐杖走进了书架后的密室,过了半刻钟的时间,手捧一个明黄色锦匣走了出来。
  姜淮深深拜谢方阁老,只见他从锦匣中拿出一封诏书展开,诏书中赫然写着“华清公主之子宋清朔,骁勇善战,战功赫赫,即封为北疆王,终身驻守雁门关,非死不得离”。
  方阁老见到诏书中的内容,却是对太宗皇帝的意思了然于胸,对姜淮说道:“太宗皇帝深知陛下与先帝都是多疑之人,断然容不下宋将军。宋将军一心只想收复漠北,如此,也是太宗皇帝对他的成全。”
  “我明白,宋将军也明白。”姜淮又对着方阁老深深鞠躬拜谢,“多谢阁老相助。”
  是封赏,也是流放,但除此之外,太宗皇帝,也没有其他法子,为宋清朔留下一条万无一失的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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