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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梦里有醇厚的酒味,墨燧感到眼前与四周一片黑暗,有水滴落在腕上,冰凉的。墨燧沉在这黑暗里,数着腕上的水滴,一滴滴隔着渐长的时间落下,意识随之渐渐清晰。当腕上的触感小了,冰凉的水似乎都被体温暖热了,他脱离那片黑暗,自然而然睁开眼。

        鼻息间酒香徘徊不散,墨燧从迷蒙到视线清晰,身体有种飘飘不定的感觉,于是默等酒醒回神。忽听得“哐当”一声,墨燧抬头看向声源,觉得这动作不太对,没待细想门口一个小厮迎面扑来,墨燧退后一步,那小厮却扑倒他脚下。墨燧低头一看,一个自己侧躺在地上手边半干未干的酒水,他看向一旁的桌子,酒壶酒杯俱倒在桌上亦是未干的酒水。

        怪不得一股酒味,墨燧想,这是喝死了。

        耳边猛听得一声“老爷!”看那小厮依然发现墨燧死了,鬼哭狼嚎起来好不凄惨。

        墨燧试探伸手探去,果然穿过那小厮肩膀。他一言难尽,看那小厮嚎了一会,一时间不知该感叹逝者如斯之类,还是惊奇这小厮气息绵长,嚎的抑扬顿挫。最后只得叹道:“这可真是叫魂了。”

        这小厮嚎了不到一炷香,那些在府里各处溜达的下人带着管家都被嚎来了。

        墨燧死的突然,也赶了巧——昨日他母亲丧礼刚完。那时墨燧听到母亲死讯,看着半点情绪也无——他平日也是这幅沉静模样可放在这却不大妥了。

        此时下人们拉起地上的小厮,闻着屋里酒香想,老爷那时分明是太过悲痛。毕竟多年来墨燧从来滴酒不沾。

        管家带人去报案时,迈过门槛抬头看府门口的牌匾,红了眼哆嗦着手擦眼泪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大理寺的人进了府,转了几圈,盘问下人几句。那鬼嚎的小厮站在十几个下人里抽抽噎噎,到底是没查出什么,于是叹着气,比来时利索的走了。

        墨燧的死因最后是从皇宫里传出来的,说是悲伤过度旧疾复发这才死了。至于为什么有这旧疾,到底是什么疾,这些年来为什么京城里从未听说这位墨家独子有旧疾在身,无人解释。许多人心里都有了数,不过皇家密事不好多言。

        一些人居于高位,玩弄着人命显出其所有的特权。

        又听说皇上派人给这位墨家独子办丧,于是众人退了一步赞叹着丧礼将如何如何的声势浩大,皇上是怎样怎样的宽厚仁德。

        可不是嘛,墨家垄断军权多少年,墨燧却现在才死,好歹是亲自送走了父母。

        墨燧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议论自己的死的,但那病确是真有。

        数数大概二十多年前,匈奴刚上位的单于带兵北下一路竟势不可当,因匈奴的南征之战许多老将军、世家教导的新贵都死了,皇帝震怒战后一些名门是家倒得倒散的散。这种时候是墨燧父亲墨振带兵守在北面赤河边上,与匈奴相持几月。

        那时将至凛冬,匈奴王又刚上位本就想着借这场仗建些功业,又遇到了这样一块硬骨头,于是不久后便妥协了。

        之后便是长公主封号千城远嫁匈奴。那时是京城中少有的空虚的时候,墨燧还在他母亲温娇怀的肚子里,因温娇怀在听说两国和亲战事已完时太过高兴,失察喝了杯被下了毒的酒水,但太医救的及时,温娇怀也没显出除身子变弱外的其他症状,于是都以为没事,谁知那毒全到了墨燧身上。

        那毒是热毒,病也是热病,墨燧自小气血充足,这本是好事的,虽有这毒平淡时是与常人无异,但毒却长积体内,稍有大喜大悲,大滋大补毒便推着气血上涌伤及内脏,一发作起来就是直要人命,又因毒气盘桓内脏难以祛除,于是热毒经二十多年累为旧疾,织成一张难破的网,让墨燧困死其中,往前寻不着出路,往后杀不出退路,半生静心休养纠缠中送走了父亲,送走了母亲,最后葬送了自己。

        葬礼办到尾声,墨燧跟在一边到城门口,他绕过避让的行人,登上城墙。另一边也有人上来,墨燧与那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俯身看城墙下。

        丧队静的出奇,那日鬼嚎的小厮也安静的待在里边,要出城的行人打量着这丧队也不出声。人们静默着,只有白幡随着缓慢的移动鼓出点儿弧度。仿佛这白幡祭奠的是城里城外所有的人。

        墨燧扶着城墙上的青砖,身旁的人也一动不动。

        白幡已从城墙另一边探出了点点弧度。

        忽听得一声猛喝,墨燧抬头看去,一抹红色与喝声并驾马来,他衣衫烈烈红衣张扬似乎天地间只剩这一点颜色,又似乎点点星火,仓惶燎原。

        人群也喧闹起来,待身边那人被吵醒似的回神,红衣人已勒着缰绳停在城墙下。

        后面有人凑上来,似乎斟酌着小心开口:“陛下,刚刚……下面的好像是顾将军……您看……”那人打断了这支支吾吾的话“去看看。”

        人们在城墙下,几十来人说着话跟在丧队后面要出城了。那人转身朝墨燧这边来,墨燧避身让路,低头看这位年轻皇帝的衣袍穿过他的衣袖,墨燧微抬手喃喃道:“是你,可怜我吗……”

        衣袍掀起点弧度从指间滑过,好像碰到了又好像没有。

        “顾……”

        衣袍在指尖没留下一丝触感。

        墨燧偏头,看到城外的红衣人仍在徘徊,他抬步下悄无声下了城墙。

        皇帝在前面回头看,身后空荡荡的。青色的城墙如铁一般,远处夕阳带着血色与暮色落下,白色的丧队抬着棺里腐烂的尸体向北方,旧的腐朽的一切都远去了。

        墨燧走在街上,路人的身体与他相交又穿过,他抬头看,将军府的牌匾已被摘下,墨家倒了,这座将军府落了幕。

        至此他才生出些恍然来,好像昨日他才知道自己身上那毒,然而做了场梦,他就长大了,一切也如流沙没来得及握便散了。他盯着那原来挂着牌匾的地方,想再如以往一般看出点什么,不知在这立了多少年的府邸也沉默的看他,墨燧在这逼视里后退一步,这一退好像骤然跌进了万丈深渊,眼里浓稠的黑暗,又像坠入深水,窒息感捂着他的鼻口,掐着他的脖子。

        他陷在生死之间的泥沼,大脑混沌让记忆渐渐模糊,他的手向上抬起,手指张开又握紧,却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摸到。

        于是他渐渐安静下来,模糊的意识让感官迟钝下来,他有种似乎早已溺毙其中的感觉。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喊,他听不太清楚,只抓到几个字,听的一句话断断续续“将军……老爷……”,于是浑身一震,听到后面“回来了!”

        顿时惊醒,大汗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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