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来,阿娜克,多吃点。”

        什伊树端着碗筷絮絮叨叨,恍如一个操心女儿不好好吃饭的老妈子。

        被操心的对象不耐烦地回了句,“知道了,你啰嗦死了。”

        什伊树笑了笑。

        他想起哈驰曾经很不理解,“阿娜克这样的人,你何必对她这么好?”

        你向她释放善意,换回的却是嘲讽,奚落,拒之于外。

        “好心当成驴肝肺。”

        这位古道的武士总结,“没有必要,伊树,没有必要。”

        那时的什伊树抓皱了身侧的运动服,愣了片刻才说道,“其实,她没有拒绝我的意思。”

        他并不认为阿娜克吉黑德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反派角色。

        除去口头上的毒舌和王冠比赛时的暴走,阿娜克大多时候都有听取他的建议,只是言语和行为方式异常得别扭。

        同理心与微妙的直觉告诉他,她更像一个不知所措的,痛苦的孩子。她想要朝外界呼救,又害怕着他人的援助,像个受惊的刺猬,对突如其来的善意惶恐不安,只得蜷缩身子,锋芒对外。

        我们并不了解真正的阿娜克。

        他想这么对哈驰说,却呐呐地住了口。

        ——

        阿娜克吉黑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快记不清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从何时开始,她变得孤僻,冷血,缺失了同情这个情绪呢?

        阿娜克其实也不清楚,硬要说的话,大概是从她继承了母亲的名字时开始的吧。

        她只记得一段回忆里的日子。那里有湛蓝的天空,嫩绿的草地,哗哗流淌的河流,简陋的,她却爱着的小平房。那时的母亲会愤怒地和父亲争吵,会温柔地抚慰她的额顶,会和她一起夸赞鸡肉派厨师的手艺。

        某个讨厌的家伙问,“为什么姐姐会选择了不幸的道路?”

        母亲曾经很幸福,才没有不幸。

        只是。

        “妈妈唯一的不幸是最珍惜的鸡肉派厨师死了,而且死在了自己的妹妹手中。”

        冲天的火舌杀死了她所珍爱的世界,轰然倒塌的房屋是曾被一点一点搭建起的过去。有着晴朗天空,散着青草香气的童年永远停留在了那刻,不再向后有一丝一毫的挪动。

        “杀死所有的吉黑德,这是我唯一的目的。”

        她这样说。

        幼小的女童第一次领略到了怨恨的情绪,即使阿娜克当时还不知什么是恨,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脏疼痛得令人窒息。

        她怨恨着塔之王,怨恨着公主们,怨恨着有关吉黑德的一切甚至,她怨恨着自己的弱小与无能为力。

        讨厌的家伙说,在崇尚吉黑德的塔里,几乎所有人都会认为她母亲的做法是违反规则的,她的出生是带有原罪的。

        父母已经付出了代价后,隐姓埋名的生活不好吗?

        “不好,一点也不好。”

        阿娜克用行动回答着。

        她想要变强,想要杀死吉黑德,想要告诉所有人,我的母亲没有错,她只是太爱我和父亲了。

        我不甘心,我的父母不应该就这么死去。

        所以她拿起了绿色四月,成为了阿娜克吉黑德,登上了这座塔。

        她的身后空无一人,刀刃只能向前。

        ——

        狩猎者的训练场内。

        “你为什么答应阿娜克?”

        安德罗西面色不爽地剐了眼木原,又觑着场边以昆为首的一群看戏群众,“你明知道她打不过你。”

        “不如说,是在场的所有人一起上都打不过我。”木原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话有多么狂妄,平静的样子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伸着懒腰,活动了下身子,“我说我想饭后运动你信吗?”

        “不信。”

        安德罗西此时的形象格外高贵冷艳,“究竟为什么?”

        “因为啊,”木原顿了顿,“她堂堂正正地想和我切磋,我也不讨厌这种挑战。”

        公主撇嘴,不再言语。

        她并不认为这是真正的理由。

        木原树里笑着说,“而且阿娜克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她的话语间不经透出几分的怀念。木原望向了几米外正在热身的阿娜克,仿佛透过她能看见其他人的影子。

        怪人消失后,杰诺斯依旧每周都会向琦玉老师发起挑战。即便收获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但他从未退缩。木原树里曾经计算过,他能够打败琦玉老师的可能几乎无限趋近于零,比一方通行女装跳宅舞的可能性都低。当她委婉地告诉他这个数据时,这位史诗级别的钢铁改造人动用了他为数不多的脑细胞,回答道,“可不是零啊。”

        对于杰诺斯来说,只要有可能,他就敢做。琦玉老师听到后他这头铁的理由之后,则是七分心累三分感慨,将一切归结于英雄特有的勇气。

        蠢爆了。

        木原树里一开始持有的是这样毒辣的评价。也没办法,每次杰诺斯发起挑战后,她的内心都是有点崩溃的。因为她经常会帮忙打扫恢复他们两个干架完垃圾场般的战场,回收杰诺斯破破烂烂,七零八落的身体部件,还要负责把他送回到库斯诺博士那儿维修。像这种精细的改造人,不仅特殊零件与零件之间几毫米的偏差就可能会导致机械身体机能的崩溃,他回厂修理的过程还特别十分漫长。

        直到某天,木原树里收拾烂摊子的耐心耗尽了,她终于决定和躺尸的改造人认认真真地聊个天,试图从根源下手解决这个问题。

        她盯着只剩下脑袋和半个胸膛的杰诺斯,趁着他的金属喉管还没被接上,抢先开口道,“你真的没必要和琦玉老师打,反正你也打不过。”

        “”

        杰诺斯苦于被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只能用眼神表示对此观点的反对。

        身旁的库斯诺博士一言不发,只是专心致志地修理着。

        木原树里继续吐槽,“虽说你是改造人,但一次次地拿自己的命不对,机械零件去拼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有意义吗?”

        她絮絮叨叨的,从各个方面分析他和琦玉老师的硬实力差距之大,以及长久以来这么切磋对于周边环境的破坏性。

        说着说着,看到杰诺斯的眼睛越来越暗淡,几乎失去了原有的光泽。木原树里突然有些心虚,“你还好吗?”

        一旁经验丰富的老年人则十分淡定,“他自动关机了,或者说是自行睡着了。”

        木原:“”

        她瘫着脸,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生气一下。

        库斯诺博士一手拿着放大镜,一手端起断掉的手臂,“说起来,树里是不会去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吗?”

        “一般成功可能低于百分之二十,并且十分麻烦还带有死亡危险的事情,我不会去做。”作为一个藏有深刻心理阴影的人,木原树里诚实地回答,“我还是更喜欢做有把握的事情。”

        “可是啊,”博士放下了断臂,金属与平台之间的碰撞产生了清脆的回响,“你不去做,成功的可能性不就是零了吗?”

        木原不可置否,“如果失败了就会失去原有的东西。”

        “所以你和他不一样啊,树里。”

        库斯诺摇摇头,深沉地注视着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作品,他年老浑浊的眼里闪过了几丝流光,“杰诺斯,他啊,才不会在乎会失去什么。”

        十五岁的杰诺斯为了复仇,执意选择成为暴走改造人;十九岁的他在与深海王的战斗中差点被粉碎;二十九岁的他仍然在坚持不懈地挑战着他敬仰的老师。

        “他只会想象成功后能得到什么。”

        那时身处于叛逆期的木原树里听完这句话后,只是在心里嗤笑了一声,丝毫没有对这种抛却得失,横冲直撞的行为有所认同。可她再也没有劝说过杰诺斯放弃,只是默默地在他再次发起挑战后,提议到更偏远的,更容易收拾烂摊子的荒漠里战斗。

        她只是知道,对杰诺斯而言,即使是千亿分之一的可能,也是熠熠闪光的。

        木原树里不认同这类想法,但她会选择给予这些人最大限度的尊重。

        绿皮肤的小蜥蜴走上训练场地的中央,她的影子在训练室的白光下拉得很长。作为吉黑德公主骄傲的象征——那把绿色四月在她的手中蠢蠢欲动。

        场边的什伊树颤了颤嘴唇,终于是在这场切磋开始前嬉皮笑脸地喊了一句,“阿娜克,加油啊!赢了回来请你吃鸡肉派!”

        他明知道阿娜克不会赢,但还是这么说了。

        走到了场地中央的木原,她突然地很想问这位小公主一个问题,一个深思多年却不得解惑的问题。

        “为什么你想要挑战我?”

        她直截了当地指出,“你打不过我。”

        阿娜克吉黑德沉默了片刻,“的确,我打不过你但是啊。”

        “我想要变强,变得比谁都强大。”

        她的目光里燃着火焰,似乎要将眼前的世界全部燃成灰烬,“在这条路上,我的第一个挑战目标就是你。”

        木原树里忽然理解了杰诺斯,忽然明白了琦玉为什么会一次次地陪着他胡闹,忽然了然了库诺斯博士的那番话语。

        无论在哪一个世界,总有人会为了某个目标而披荆斩棘,竭力想要将不可能翻转为可能。

        他们义无反顾,至死方休。

        于是,她又往前迈了几步,平静地朝着阿娜克招招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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