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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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宋忱说我比上次好得快些,这话绝对是扯谎。我这一回拖了快一个月才好,上次数日子也没这样久。
话是很快就能说得利索的,宋忱也只着恼了头几日,后来还是同往常一样温温柔柔的,即便是我这嘴多气人也不还口。只是总是虚弱,说不得几句话便又累又困,很长时间都在睡。
林札楠总是忙,隔几日才能见上一面,也可能是我睡着的时间太多,赶不上他得空。
精神是一日一日养好的,四月见底的时候我已然不再整日昏睡,宋忱知我闷得慌,推了轮椅同我去御花园散心。
御花园里西府海棠已经开过了第一茬,现下只能看到青翠的叶,我有心想看看还未成熟的果子,央着宋忱把轮椅推到了树下,西府海棠的枝子本来就不高,我一伸手就能够到。花已落尽,果子还是小小的、青色的球,我掐了一颗到手上,指甲嵌进硬实的果肉中,送到鼻尖闻了闻,其实也就是寻常海棠果的味道,倒没什么特别的。
宋忱以为我要吃,吓得蹲了下来瞪我,我拿着没成熟的果子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有些尴尬地同她对视。
这当口间,一旁的小道上传出说话声,“昭华宫那位今日也是睡么?真是奇了,这样年纪轻轻就整日躺在床上,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
我顿住,一旁宋忱听清楚说的是什么就要起身,被我按住了。
另一人答道,“除了睡还能怎样?御医都看不好的病,请了和尚下来,谁知道做的是什么法?”
头先开口的那个接话,“你还别说,指不准是真不行了,听说皇上近日同温峥大人频频议事,是准备着等昭华宫那位去了,让温家小姐续弦呢。”
“温家是武将出身,温家小姐我也是见过的,人标志不说,起码身子骨强啊。”
宋忱气得青筋都出来,一般嚼舌根也就罢了,这听着跟咒我似的,她不是很受得了。我使了死力气按着她,宫里的流言蜚语确然得想办法治,但我此刻出面,林札楠若是知道了,这两人性命恐怕不保。
僵持之时,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是么?我怎么听说皇后娘娘身体渐好,身子一点儿也不比那位温小姐差?”
那两个宫人似乎是没料到有旁人在听,定了定神才回问,“你是谁?看衣着不像宫里的人,宫城禁地怎么敢擅入!”
我透过重重树影,看到那人低头扫了扫自己的衣衫,不甚在意地开口,“你不是还说见过我么?怎么,人站在你面前便认不出了?”
竟是温棠,我说声音怎么听上去有些耳熟,这两人实不是一般的倒霉,话里几位正主,一半都在边上听得清清楚楚。
那两位宫人吓得立马跪下,只说请罪和饶命,温棠抱臂站着,很有些不悦,“跟我请什么罪?你们都是宫里的人,横竖轮不到我来治你们的罪。我要是你们,就去自请把舌头割了,皇宫里一共两个正经主子,你们张口闭口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议论,就不怕自己有命说,没有命听么?”
我侧头看宋忱,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是在想什么。
温棠不耐烦听那两人哭,“滚吧,自己去找上头领罚,可别想着耍什么花样,指不定哪日就真的要‘续弦’了呢?”
两人哭哭啼啼地跑开,温棠叹了口气,迈开步子朝我所在的方向走过来。宋忱还在恍神,我摇了摇她的手她也没反应,几息之间温棠便走到了近旁,我扭过头,看到她掀开几支挡眼的树枝,背着光看向我,眉目之间隐了些笑意,开口道,“皇后娘娘安好,我还怕方才的话说得有些满,如今看气色确实是不错。”
我讪讪地笑,“可不就是说得太满,我再怎样身子也是好不过你的。”
宋忱可算回了神,先把我手里已有些凄惨的海棠果子夺了,抽出一方手帕细细地擦净了我沾了汁水的手指,瞪我一眼后才站起身。
宋忱不站起来还好,她俩这样正对着站,不知为何有股子剑拔弩张的味道,我担心得很,目光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选择讨好卖乖,放软了声音朝着宋忱道,“宋忱,我有些渴了。”
宋忱低头看我,而后推着轮椅去了不远处的凉亭,依着宫中的规矩,御花园的凉亭里都是要常备茶水和人手的,可惜宫中的主子最近实在不得力,刚听了一耳朵闲话,这会儿来到亭中又什么也没看到。
我有些不好意思,宋忱的脸色比我更难看,朝着温棠行了个礼,“温小姐,还请看顾皇后娘娘一二,奴才去取些茶水,少顷便回来。”
温棠点点头,宋忱将我推到靠近栏杆的地方,又把轮椅底下的机关卡住,这才朝近旁的宫殿走去。
我同温棠并不相熟,兼之心中有愧,眼下两人独处,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温棠先开的口,她眼神示意了下亭中央的石凳,“若娘娘不介意,臣也坐下歇歇脚?”
我忙点头,“坐,也不用拘礼,你我不算君臣。”
温棠看着我,忽然便笑,坐下了才道,“娘娘觉得,不算君臣,应当算什么?”
我也不知算什么,只是下意识便出了口,想来我虽认识到林札楠今非昔比,却从未把自己摆到多高的位置上。
我没接话,于是便又是一阵沉默。
温棠浑不觉有什么,手支在石桌上不很客气地打量我。真要论起来,也算是不敬,被人注视也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但温棠看得坦然,我竟也没什么不适。
温棠看够了,问道,“那两个宫人虽然通篇胡扯,有一句倒是真的,皇帝近来确实常常找我父亲,一谈就是一天,娘娘可知在谈什么?”
我成日里不是吃就是睡,自然是不知道的。
温棠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压得有些低,“惠州紧挨着羌部落,是我朝北境防线一带最重要的属地,历来驻军就多。兵一多了,这节度使就很要一些威望,节度使声名赫赫,这太守也不能是庸俗之辈,太守才华斐然,这封地的皇亲便不能压不住地头蛇。愉郡王之祸,虽然说到底是挟制得不够,但也只限于惠州这一个地方。”
我不太听得惠州的消息,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温棠,便将目光收了回来。她是什么意思我猜得出来,与其说前人埋下了惠州的祸根,不如坦率承认这个棘手的难题本就没有万全之策。要么就因循守旧,等着下一次愉郡王之乱;要么,就得从这个圈儿里跳出来,换一个新的挟制手段。
“君王嘛,没有一个不害怕臣下拥兵自重的,却也没有一个敢明着对手下的人说,我只要你当一条该叫就叫、该咬人就咬人的狗。”她说这话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笑完后抬眼看我,似乎是在等我说句什么。
温棠一双丹凤眼斜斜望过来,很有些摄人的味道,我怔愣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没有打马虎眼,就那样脱口说道,“木石无心,尚且不能让人随意揉搓,人非草木,又怎么可能随心统御呢?人与人之间,倘若不能全身心地信任,纵然是言听计从,终究后患无穷。”
温棠倚着石桌的背坐直,手也从桌上收回来,有些意外似的看着我。那眼神同先前打量我时很不一样,我见过她两面,回回都是松散悠然的样子,这一回也是,头先看我时如同没有看,目光像是落在我身上,又仿佛透过我看着御花园中花与木,如今却是实打实地看我,执拗地想要看看这具皮囊下究竟有着怎样的心。
我实在被看得受不了,问道,“陛下是想让温大人去换温辞老将军么?”
这是胡诌的,温峥若是个当兵的料,当年替下温辞的就不会是温宥仁。
温棠也听得出我在岔开话题,收回了目光,很不客气地点头道,“不想娘娘这样看得起家父,实在是有负所望。”
这嘴也是不饶人的,我无声地叹气,好在温棠还算有良心,紧接着就接了正经话,“祖父泰半的时日都在北境,一生只有家父这一个儿子,无奈我父亲志不在武,是以祖父耳顺之年才向知裕帝上书乞骸骨,由我幼弟填了温家在北境的坑。”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其实若论起长幼齿序,我前头还有四个哥哥,只是……都是从小在夙京城长大的,骨头都泡软了。当年父亲提起驻守北境的事情,一个个噤声不语,生怕苦差事落到自己头上,还是宥仁主动请缨,这桩事才算了结。”
提起温宥仁的名字,我又是一阵没来由的心虚。其实朝廷从来也没有要求过温家非得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出人,北境从来也不是温家一门的责任。
温棠道,“这一次也是没办法了,矮子里面拔高子,最后选中了我四哥温宥礼。”
“其实……”我忍不住打断她,她却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
温棠抬手止住我话音,“皇后娘娘,温家的富贵是血肉堆出来的,从前如此,往后也会是如此。家父不是什么义士,做这些决定自有背后图谋在,你不必觉得不公。”
“不过,若真是要挑一个人去惠州,我四哥倒确实不是最合适的。”温棠缓缓站起身来,眉目展开浅浅的弧度,似乎是在笑,“娘娘猜是谁?”
温棠既说她四位兄长皆不堪托付,林澄携徐州军进犯京城时也是她跟在林札楠身边随行,这人选自然就只能是她自己。
她心思清楚,说话做事都很有条理,我虽未见过她身手,想来也不会差,有温家的家世在,也不至于镇不住人,只是她女儿之身,不论是温峥还是林札楠,都不会轻易让她去担这个位置。
我仰头看她,一字一句道,“温姑娘,这些事情,你为何要同我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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