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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23章


七十二

        月凉如水,那天他说了很多话,一如京外的小月河沉静绵长。

        他说,棠声,你其实知道我最近在躲着你,对么?

        我总缠着他说要给宋忱洗籍的事,他似乎是有意逃避,借口能从承文殿排到昭华宫门口。我没等到他给我答复,先等到了他承认在躲我。也是可笑。

        “其实你那么聪明,早就应该猜到了。”他伸出右手抚上我的鬓角,替我拨开挡住眉眼的额发,“你现在是什么心情呢?”

        我有些怔愣,我与林札楠多数时候都是在猜,靠眼神,靠神色,靠一些细枝末节的话语与动作,揣测似乎是一种本能,我从没有这样直接问过他,这也是他第一次这样问我。

        我在犹豫要不要挣扎一下尝试回答他,但他好像并不需要我的答案,他把脸藏在月亮照不到的阴影里,小声地说,“我很久以前就想这样问你了。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想知道,当我答应你、拒绝你、哄着你、送你没有意义的只言片语、做那些你并不乐见的事情时,你是什么样的心情。”

        “你其实很好猜,高兴了就眉眼都展开,失落了连头发丝都发蔫。可我总是不安,想听你亲口说,但又不敢问,怕听到的并非想要的答案。再后来,我又开始担心,如果你说的也不是真话呢?人并不是总说真话的,比如我,就欺骗了你很多。”

        林札楠的声音很轻,像是担心惊扰了什么。

        可夜这样安静,再轻的声音在这样近的距离都听得清晰。他说他骗了我,即使我猜到,或者说明知道,这样听他说,还是不免觉得不甘。

        我睁大了双眼,想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样的神色同我说这话,可他隐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原来是因为知道我会看他,才早早藏了起来。

        “你恐怕疑惑,我既这样不敢,又费尽心思捂着这么久,为何偏这时却说了。”他流连在我鬓角的手也收回,虚虚撑在床边,被月光照上去显得有些惨白,我没来由地想,他是不是休息得不好,“一个问题憋在心里太久,人是会发疯的。尤其是……当我意识到,你开始向我隐藏一些事情的时候。我时而担心你是真的厌我恼我,时而又无法控制因你没有全然在我掌控的怒意。我真的很想问出来,哪怕没有答案也好。”

        他将脸转过来,露出一张笑得虚假的面孔,“你看,此刻不就是最好的机会么?”

        林札楠今年虚岁二十,按照古人的说法,这个年纪的男子,样貌身形基本上才算定下来。他从来好看,现下也还是勾魂夺魄的美,眉眼都含着冰冷的笑,鼻峰打下一点点阴影,嘴唇便有些狠戾的意味。

        我没来由地激灵了一下,那种身体本能的恐惧透过无遮无拦的眼睛传达到了林札楠的眼里。

        林札楠自嘲似的笑了笑,“啊,果然连看也不该看,你实在是太好看透。”

        这是什么意思?他在故意诈我么?这副凶得有些不讲道理的样子是在故意吓我?我被他搞得不甚明白,索性闭了眼,不让他逮着我那双不堪重任的眼睛研究。

        但林札楠这回却突然激动了起来,两手急切地按在我的肩膀上,话语也不再平稳,“棠声,不要闭眼!”

        我有意同他对着干,尽管已经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还是动也不动。

        我听到吞咽的声音,林札楠渐渐俯下身时衣物摩擦的声音,因为逐渐靠近而越来越清晰的、强烈的心跳声音。他将头靠在我胸前,手顺着肩膀往下,握住了我右手手腕,然后我听到他的心跳与呼吸都渐渐平缓下来,只是这姿势压得我难受,我一只眼睛眨开一条小缝,偷偷地打量他。

        他半张脸都侧着趴在我胸前,不知是不是月光的原因,脸看着也同手一样惨白,他似乎也注意到我在看他,一双亮得惊人的眼朝我看来。他的手按在我手腕桡骨内侧,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仿佛是在听我的心跳。

        他说,你真是知道怎么治我。

        这话分明是我想说的。我哪里知道怎么治他,我若是知道,就不会被他骗了这么多。

        我悄悄睁开的眼又悄悄闭上,被他握住的右手稍稍往外抽了一点,反握住了他不甚暖和的手掌。

        他索性整个人都躺上了床,半蜷在我身侧,脑袋靠着我肩膀,两只手都握着我的手。这姿势我不试都知道别扭得很,何况他比我高大,只会更难受。

        林札楠这样挨着我,过了一阵,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沉沉地开了口,“周睦九年八月十九,那天天气不是很好,没有下雨,是个阴天。”

        周睦九年,是林札楠入宫伴读的第二年,我没有印象他写给我的小笺中有这一日,或者有什么事是能让他耿耿于怀而我却浑然不知的。

        七十三

        知裕皇帝很喜欢阴天,觉得不冷不热,做什么都合宜。譬如下棋。

        周睦九年八月十九,那是个知裕皇帝从未遇到过的、最舒适的阴天,于是顺理成章地同林札楠下起棋来。

        同皇帝下棋历来不是什么好差事,赢也不是输也不是,倘若对弈之人意识到这一点,那便更不是。林札楠从入宫那刻便知道,自己不过是知裕皇帝的一个玩意儿,找乐子罢了,并不期待他有什么样的才识和胆量,只是想看看这个年纪的男子,遇到这诸多事,是什么样的反应。

        说得再直白点,知裕皇帝不过是个位高权重的变态,而林札楠蝼蚁一般,既不能撼树,也无意当车,入宫之后倒比从前更加沉静和漠然,反而惹得知裕帝兴致起来。

        林札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想要改变已经来不及了。

        这并不是全然的坏事,皇帝若有兴趣,自然会有更多容忍,只是兴趣若太深,将来便不易脱身了。

        知裕帝不是很好糊弄的棋手,那日却破天荒有些心不在焉,引得林札楠侧目两次,颇为不解。

        林札楠看着满盘棋局,大约还有十几步的样子,知裕帝应该就只能投子了。

        但知裕帝停了下来。

        久未等到落子,林札楠第三次抬起眼看坐在对面的人,却见知裕帝好整以暇端坐,眼神分明是落在他身上而非棋局。

        多问多错,林札楠不仅没开口,眼眉也低下去瞧棋盘,浑作不知的样子。

        “潜卿,你很不错。”知裕皇帝手里拿了枚黑棋,有一下没一下在桌面上敲,有些发闷的声响让林札楠没办法再装不知道。

        但他还是未开口,于是听得知裕皇帝继续道,“我身边的人,除了穆亘,多少都有点异心。财富、权势、地位,好像从我身旁,能找到什么不要付出代价的捷径似的。你还勉强算个宗室子弟,眼里除了那个闻棠声,居然什么都没有。”

        林札楠身体霎时便僵住,后背不受控制起了一片冷汗,知裕皇帝却不放过他,顿了顿,又道,“闻棠声……啊,是礼部闻榭的女儿吧?闻卿平日里放不出什么好屁,女儿这名字倒取得不错。”

        脑子仿佛是空的,一字一句入了耳,竟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意思。林札楠手攥了松,松了又攥,终于缓缓从座上起身,对着知裕皇帝的方向跪了下去。

        知裕皇帝把手中棋子扔回坛里,眯眼看他,“好端端的,你跪什么?我不过同你话话家常,搞这么大阵仗,倒显得我刻薄。”

        林札楠听出话外之音,却未起身,知裕皇帝也不恼,扬手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茶,抿了一口,有些怅然似的开口,“不过把你拘着这么久,确实也是我不好。重阳宴我宣闻家入宫怎么样?我也看看潜卿心尖上的人是个什么样子。”

        林札楠头几乎要扎进地里,但他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入宫已有一年,知晓知裕帝并非满朝所认为的那样是个草包,却也绝非良善之辈。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警告吗?是对自己这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并不满意,拿棠声在威胁自己?

        人与人之间,猜一猜也是常有的事,但是十四岁的林札楠忽然意识到,有些事情是没有猜的余地的。因为在一些绝对的不对等关系之中,猜错的代价他无法承受。

        也就是此刻,林札楠第一次由衷地想,凭什么坐在皇位上的人是他林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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