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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4章


四十四

        我自觉身体无碍,林弗出殡那日,本是要跟着出城的,但是遭到了宋忱与林夫人的一致反对。

        林札楠把我拽到一边,告诫我好好休养,真想在林弗面前尽孝,不如留着今后名正言顺的。

        我听到这话就消停了。

        我实在是很难,在这样的气氛里,想我与他的将来,也无法给出承诺。

        我父母的死、林弗的死,像是在我和林札楠之间竖起了什么隔膜。

        但我知道,其实症结不在于此。

        四十五

        按祖制,父母俱丧,须守孝三年。林札楠只按亲王礼葬了林弗,也就没有国丧那一套。他原还想先行嫁娶之礼,定了我的名分,等孝期过了再礼成,我没答应。后来说好歹先住到宫里来,彼时我望向深宫,只觉得无尽且压抑,说名不正言不顺,进宫没什么意思。

        林札楠便沉默,我这是成心找不痛快,他也不傻,不至于跟我车轱辘话来回说,让我想清楚了再找他。

        林夫人也不肯入宫,我嫌来回麻烦,索性搬到了林府林札楠原来的房间住,他后来伴读那几年,其实也是在宫里时间长过家里,房间还是同入宫前差不太多,我站在窗前,阳光能正正好洒在书桌上,我便想起那年他教我写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便写过了这么多年。

        书桌下的抽屉里,从前装满了孔明锁,后来被我一个一个搬到了自己的屋子,又拿箱子锁起来。抽屉空了,自然也便不落锁,我往外一拉,应声而开。但抽屉并不是空的。

        那抽屉里搁了一个小小的孔明锁。

        并不是太复杂的结构,简单到我两下就拆开,然后看到了那几年时常见到的字条。

        我不是很想打开。

        从我看到孔明锁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到林札楠还小的时候,他只有十三岁,就离开了林府,离开了家人,整日里守着阴晴不定的知裕帝,过着盘算筹谋的日子。而我也太小,小到很多年都不懂他到底过得如何,小到他还要花心思来宽慰我的思念。

        我想我其实也自私,嘴上说着支持他,心里却总觉得他不够仁义,明明只是自己心里过不去,偏要做出一副他十恶不赦的样子,人人都爱自己,只要能让自己好过一点,从不吝于往别人心里扎刀子。我也只是芸芸众生里有些龌龊的一个。

        我不知道林札楠何时把这个孔明锁放到了这里,但我知这多半是他在做这一场惊心动魄之前,给我留下的话。

        而我也知道,不管里面是什么,我都会抛弃那点写在骨子里的自私与懦弱,决绝地奔向他。

        四十六

        林札楠见到我的时候并不吃惊,见我跑得鬓发都散下来一点,走了两步迎上来帮我将头发别在耳边。

        我这一回进宫,不再像从前赴宴时重重设卡重重搜查,我说我要见林札楠,宫门口的人似乎都认识我是谁,轻易便放了我进来。我跑得很急,经过我的宫人或有惊讶侧目的,或有视而不见的,但也没有人阻止我。

        我只在十四岁那一年重阳夜宴来过一次宫里,夜色昏沉,觥筹交错,我同林札楠穿过一条摆满菊花的小路,走到了两颗桂树前,仿佛是桂花的香味蛊惑我,仿佛是月亮的光华诱惑我,我们没有许下承诺,只有林札楠一句不知前路的殷切期盼——“棠声,你要好好长大。”

        我打开那张纸条,依然是熟悉的笔迹,同他的人一般,温柔且坚定:棠声,你要好好生活。

        我看着眼前的人,他站在两棵桂树前,桂花早已经落了,他也看着我。

        他说,“棠声,你知道我看到林弗和伯父伯母的尸体时,除了难过,心里想的最多的是什么吗?”

        我摇头,他靠得离我更近,微凉的指尖扫过我跑得红扑扑的脸颊,眼神里闪过不易察觉的恨意。他握住我的手,轻声道,“我绝不再放开你。”

        他在风里站得久了,手凉得过分,握住我时凉得我一激灵,但是不过一会儿,也就暖了。我想,只要我一直握着他,总不至于让他这样凉下去。

        四十七

        我想通得太快,林札楠的安排还没来得及撤,就继续进行了下去。

        我同林夫人说的时候,她只说希望我心甘情愿,我颇不解,告诉她我自然是心甘情愿,她于是叹气,说那就好。林夫人还是不肯入宫,林札楠总是为此郁郁,可我觉得林弗过世得那样突然,换做是我也轻易走不出来的。

        于是我同林札楠商量好,按钦天监选的日子,立后便在登基大典后一天,腊月初九,在这之前我还是陪着林夫人住在林府。林札楠笑我待林夫人比待他亲,我不以为意。

        商量完这些,我提起宋忱和云锦,从前宋忱是籍贯难改,但是眼下却有了转机,既是如此,便没有一定要跟着我的道理,待洗掉贱籍,天南地北我都是支持的,云锦丧母突然,在夙京没有其他可依靠的人,又很记着我在层云峰救过她的情谊,说是往后便这么跟着我。

        林札楠沉吟一阵,道,“云锦自然是好说,你带个贴心的人进宫本来也是必须的。”

        我摇头,“我想让她陪着林夫人住在宫外,往后我不一定常有时间去陪她,有个眼熟的人在跟前看着也是好的。”

        林札楠于是又把话题转回来,让我把林夫人劝进宫,这样便两全其美。

        我不答话,问宋忱的事他有什么想法。

        他有些为难,一手搂住我肩膀,一手指了指旁边桌子上堆起一尺半高的折子,“宋忱的事不是不能办,只是究竟少由头,我刚接手政务,这事要做得完备才不至于留下话柄,所以急不来,一时半会儿的还是让她跟着你吧。”

        我想了想,道,“那便让她同云锦一起陪着林夫人吧,我瞧林夫人还挺喜欢她的。”

        林札楠便笑,问我什么人都不带进宫里,不怕寂寞吗。

        我眨眨眼睛,“不是有你吗?”

        他说是,轻轻一吻落在我额头,让我放心把一切交给他。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坐在那个位置上虽不至于事事顺心如意,却也足够顺心很多事情。

        腊月初八,登基大典。

        因为还未封六宫,我尚且不能名正言顺地在前殿看他一应礼数,但是霍秋安排了承文殿后的一个小院子,刚好能看清楚林札楠在礼部的指引下,一步一步走到正大光明的匾额前,百官三跪九叩,齐呼万岁,礼部尚书呈上登基的诏书,他身边一个我不怎么熟悉的黄门接过诏书,一字字地宣读。

        宋忱同我一道进了宫,突然抓紧了我的袖子,“那是……”

        我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只看到宣读诏书的黄门和一脸冷漠的林札楠,以为宋忱在紧张,于是伸手握住她的手,想让她放松下来。

        但宋忱仍是直直地看着那个方向,只是一字不发了。我握着的手冷得厉害,我有些慌张,连忙让霍秋去拿暖手的炉子。

        宋忱接过手炉,看到我的神情才缓缓摇头,“没事,不用担心。”

        宋忱一向是这样的,说不叫我担心,往后便怎样都不会开口。我不知道她究竟看到了什么,但我想往后我总不至于让她再被什么事情轻易地恐吓。

        黄门很快宣读完登基的诏书,按我朝的规矩,林札楠还要再携着诏书亲去皇宫的外围巡视一圈,最后将诏书奉在万安门的正殿里才算完整。

        但礼部尚书恭恭敬敬地又呈上两道诏书,我本能觉得不对,那黄门接过其中一道诏书,展开念出来,是追封知裕帝的诏书。知裕帝去得突然,很多事情都没留旨意,只能由新朝一一拟定,可是不知是礼部离谱还是林札楠荒唐,给知裕帝拟的谥号居然是“仁正”。

        百官之中生出细碎的议论,无非是觉得这谥号同知裕帝沾不上半点关系,林札楠端坐在龙椅之上,冷哼了一声,群臣安静下来。

        我看向林札楠,他长大太多了,我总觉得他还是个少年,但此刻他身着黄袍,神色冷峻,确然是个帝王了。

        黄门又接过第二道诏书,我屏了呼吸,听清楚内容之后,心道不妙,那是道加封林夫人为太后的旨意!

        给林弗操办葬礼事宜的时候,林札楠就已经同内阁吵过一次,最后是各退一步,林札楠不下旨意,明面上以亲王礼主持事宜,葬入的却是帝陵。

        在这件事上林札楠有着难以言说的固执,我当时以为事了,后来林夫人又一直不肯入宫,谁知道还有先斩后奏这一出!

        宋忱在我旁边小声道,“糊涂。”

        与宋忱一起响起的还有百官之中不满的声浪,这回便不是林札楠哼一声能压住的了。

        霍秋看我和宋忱脸色都不太好,和声劝,“陛下这也是重亲情,只是朝中不一定能平息得了了。”

        宋忱看了眼霍秋,淡声道,“他若真看重林夫人,就不会拟这道旨意。”

        我心里一沉,不错,除了朝中的不满,林夫人也断然不会接这道旨意。林弗直到林札楠夺权前夕都还在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去世得又突然,林夫人绝无可能迫于颜面接受林札楠的安排。

        我越想越慌张,也等不及前朝有什么结果了,同霍秋交代了一声便拉着宋忱出了宫。

        回到林府时,林夫人正坐在院子里打络子,午时的阳光刺眼,林夫人做这些需要眼力的东西,不晓得有多伤眼睛,我上前按住了她的手,气儿还没喘匀,看到她抬起头,温温柔柔地笑,“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你不是说只能赶上晚饭吗?”

        我没答她,眼神看向旁边的云锦,“你们在家里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云锦茫然地眨眼,“今儿不就是新皇登基吗?还有什么消息?”

        我安下心来,坐在林夫人旁边,按着她的手变成握住,“没什么,本来也没我什么事,在宫里待着闷,又想您,干脆回来了。”

        林夫人不疑有他,接着我的话,“嘴是挺甜,明明过了明天就准备往宫里去了,还想着哄我高兴。”

        “就是因为要入宫了,所以才更想您啊。”我撒娇。

        林夫人受用得很,亲亲热热地拉着我进了屋,又吩咐人上了些清淡的小菜,我和宋忱在宫里都没吃,于是都坐下来跟林夫人吃了两口。林夫人吃完饭不多时就困了,云锦安置她睡了,神色郁郁跑到我跟前来。

        云锦性格爽朗,又不喜欢拖延,什么时候都不至于愁成这样,我觉得奇怪,让她有话直说,这才知道林夫人近来饮食一直不好,刚刚吃的那顿是这三天吃得最多的,我回忆了一下林夫人饭桌上恹恹的样子,还以为是早上吃得太晚,听云锦这话平时吃得更少,一时有些心惊。

        云锦说,起初只觉得林夫人是忧思郁结吃得少,后来整天整天地不吃东西,端上来又原封不动地端下去,改了好多菜样也没有用。

        我心里沉沉的,只觉得懊悔,林夫人一直冷静、平稳,我虽然知道她伤心,却也总觉得没到太严重的地步。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愿意答应林札楠,开始参与到筹备典礼的事宜中。

        宋忱猜出来我在想什么,拍了拍我的肩膀,“闻姑娘,我知你自责,但是在这件事情上,即便是你早便知道,又有什么办法呢?”

        宋忱少年便父母冤死于狱中,她最知道至亲之人离去的苦痛,我也知道她说得对,人人心中之苦,皆非他人所能及。

        即便是我早知道林夫人悲痛欲绝,水米难进,可林弗人死不能复生,林札楠也决计不会退位,我确实也宽慰不了林夫人太多。

        不过是林夫人煎熬苦闷,我却浑然不觉,又欣喜欢愉,现下觉得心内难安,实不像个合格的晚辈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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