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银粟满地，山静钟长。

        天色晦暗，空中飘着稀碎的雪沫，寺庙正殿延展而下的石阶上冒出两颗脑袋，一个戴着毛线帽，另一个戴着棉耳套，正扫着阶上的积雪。

        “你说小师叔都病了月余，一直反复不好，等着天气好些，山不封了，是不是得送下面医院去看看？”

        济慧摇摇头，而后小声道：“师父不是和我们说过，小师叔这是心病。心病不除，送去医院也不见得会好。”

        “那你说说，小师叔怎么就有心病了？济慈师兄不是说过，小师叔自幼时上山后就没出过庙门，只日日侍奉佛前，怎么会有心病呢？”

        济慧抬眸望向佛殿，回想起月余前小师叔忽然发病的模样，摇了摇头，只念“阿弥陀佛”。

        济善见济慧又专心扫起积雪，也只得挠挠头，按下好奇心，跟着打扫起来。

        这平安寺是一座无名小庙，原是百余年前才建，位置上接近深山，山路崎岖难行，因此这里的香客都更爱去附近的名山古刹，寺里也就常年冷清得很。

        庙小了，僧舍也简陋。

        青帐木床，旧桌旧椅，旧柜旧木箱，再想多些摆设，也就是移几株后山上的花草，或者折几支前庭正开着的腊梅。

        梅香冷逸，倒也压下几分满屋的药味。

        释心刚喝完药，躺在床上昏昏睡着，梦里却不曾安稳——

        这是一座很漂亮的西式庭院，楼前的草地上种着株梧桐树，繁茂的树冠间是细碎的晴空，树下搭着白色秋千，上面摆着一个小熊玩偶。

        前廊下坐着一位美丽的少妇，她端着一杯红茶，眉眼温柔的望着在草地上玩球的小男孩。

        忽然大门处传来声响，她们不约而同抬头去看，正是男主人回来了，绚丽的晚霞下，小男孩飞快地跑向父亲——

        “砰！”

        巨大的撞击声击碎了整幅画面。

        绚丽的晚霞转瞬成了车窗外模糊的火光。

        小男孩艰难的睁开眼睛，看向把他护在怀里的母亲，鲜红的血从母亲的发间流出，流过她白皙的面颊。

        她漂亮的眼睛里含着泪水，有着小男孩当时看不懂的悲伤。

        “妈妈？”

        “笙儿不怕！记不记得妈妈给你讲过的冒险故事？”

        小男孩回答，“记得——爸爸？”

        她听着小男孩的话，侧过头，看向前面已经没有呼吸的男人，泪珠无声，滚滚落下。

        余光中看到窗外的火里闪现出黑色的影子，她不由抱紧了怀里的孩子，“笙儿！”

        她危急之时设下的结界挡不了他们太久。

        “笙儿！”

        她伸出手，费力抓住常年丢在车里的木房子模型，这是家中祖传之物，用千年桃木所制，四方檐角刻着桃花纹。

        “现在小房子的门可以打开了。打开之后，你不要怕，一直往前走。”

        小男孩却是疑惑，“妈妈？”

        她抽出挂在脖子上的吊坠，落到小男孩的手心，转眼间化成一点朱砂，而后握着小男孩的手打开那扇只有寸余高的木门。

        门后有闪着彩星的白色漩涡。

        小男孩被吸进桃木房子里，桃木门随即合紧。

        “笙儿！”

        她终是忍不住失声痛哭！

        泪眼朦胧中，瞥见车窗上凝出大片白霜。

        他们来了。

        她松开桃木房子，艰难的移近前座，伸手抱住丈夫的尸体，将头靠在丈夫的肩膀上。

        她缓缓闭上眼睛——滚落车底的桃木房子钻出火焰，随即火舌一路攀援，很快就燃烧起来。

        在火势冲天之即，那群黑色的影子涌到了车前……

        微沫放下手中的笔，看着画上一双熟悉的眼睛——当年大雪纷飞，出现在孤儿院的那个疯女人，为何在昨夜的梦里？自己又为何是旁观的模样？既然置身事外，又为什么会难过呢！

        窗外日头正中，是一天里阳光最盛的时候。

        屋里烧着地龙，她腿上还盖着毯子，可总觉得冷，像是哪里漏了风，原藏在血肉之躯里的一颗温热心，便怎么都捂不暖和。

        终究有眷侣死别，骨肉生离！

        “微沫！”

        一声脆喊忽的响在耳边，“午食我都备好了。”

        微沫对上伊霂的眼睛，忽然想起院长奶奶和她说过，“悲悯心切，有时候会要命啊。”

        她平了平心绪，“我们用午饭吧。”

        从书房出来，沿着走廊不过十来步便到了客厅。这里是伊霂家在暮城的一处别院，疏影小筑。

        前几日她们结束了年末总考。

        在短暂忙碌后，浅夕和果果于今早登船返乡，她则跟着伊霂来到这里暂住。

        莲叶医馆早些时候送信过来，说馆里有她一方小院，她放假后可以过去住。

        但浅夕她们不放心，微沫自己亦是如此，又想着先临时租个住处，过几日便走一趟明月乡。

        浅夕没有拦她，只与她说，明月乡乃一洲之地，不足两月的假期，实在不够打听消息。

        她想了想，明白自己是大海捞针，却还是要走一趟。

        微沫去意坚决，浅夕她们虽然担心但也尊重她的意愿。她们帮着微沫规划好路线，又叮嘱许多，方互相道别。

        后日便是伊霂和微沫登船离开暮城的时间。

        偏偏在午后，来了一封送给微沫的信。

        “申时，长乐巷一香源茶楼。”

        微沫捏着手里的信，空中浮着熟悉的墨香——如今细想来，通知书的用墨应是刻意为之。

        此时距离申时不足半个时辰。

        略想了片刻，她转身进书房写了封信，摇铃请来只金雀，托金雀送信到洛邑街。

        而后换了身衣服，出门往长乐巷走去。

        长乐巷在长安巷旁边，一香源茶楼也在莲叶医馆隔壁。

        微沫到的时候，央珥大夫坐在临街雅室的窗边，桌上的热茶清香袅袅，他的目光却落在窗外阴影处的积雪上。

        她也不去打断他的沉思，自行坐到了对面。

        过了会儿，约是积雪看够了，“今日约你过来，是与你说，明月乡路远，无需空跑一回。”

        微沫抬眸看向央珥，自己的行踪被对方知晓，倒不觉得意外，“是否徒劳无功，我得亲自去一趟才能知道。”

        央珥垂眸笑了笑，从袖里抽出一方木盒，打开来，只见里面用绸缎垫着，上面放着一块玉佩。

        “你手里应该也有一块，是他离开前送给你的。”

        “这两块玉佩取自一整块玉料，由一位工匠雕琢，而后作为贺礼送至明月乡。”

        “你空口一说，我便要信吗？”

        “你找个干净的陶盆，倒些西山寒泉水，将玉佩放进水里，端到日光下，水面上是有字的。”

        微沫听得认真，心里却想着便是有字又如何，难道看字看得出两块玉佩的来历？看得出你与云晞关系匪浅吗？

        “他不在明月乡，你心里也知道。”

        微沫被看出心思也不着恼，对上央珥的视线，“既然如此，你能告诉我，他在哪儿吗？”

        “待积雪消融，春生万物，若你还需要我的回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若先把玉佩带走，看看上面的字如何？”

        微沫伸手合上木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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