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舌战群儒(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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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杨夜里有一碗水药喝, 喝完以后,就等着医馆的丸药制好, 再不用煎煮药汤了。
他为着喝药, 又空出肚子又熬时辰消食。
说来没吃什么东西,天天胀得慌,躺着不消食, 得走走。
他带谢岩看行李, 该收拾的都已经收拾妥当了,从今晚开始, 谢岩就要跟他共用一个牙刷了, 洗脸巾也是。
“我们院子小, 这这那那的东西又杂, 被子我还没晒, 你到了私塾, 找地方晒晒。”
都有学舍了,晒被子的地方肯定有。
谢岩应下了,出去提来热水, 两人先收拾洗漱。
陆杨泡脚的时候, 就坐小凳子上拿着画像看。
图画不会动, 是静止的, 陆杨看着,却感觉画上人像是活的,在做什么动作, 他都看得出来。
谢岩落笔时, 也把他美化了。每一张画像, 都是笑眯眯的, 眉眼间都是朝气。
陆杨问他:“我在你眼里, 是这样子的吗?”
谢岩给了肯定回答:“是的。”
很活泼,很可爱,安静坐着时眉眼都有股蓬勃的生机。动起来像小旋风,他很难捕捉到陆杨的动态。
仔细观察,才能追上他的脚步,观察到他的动作规律。
陆杨看过两遍,小心把纸放好,只可惜纸张太小、太薄,他不好保存,不然也能放到小荷包里贴身带着。
他想贴身保存,谢岩就说帮他装裱好。
装订、装裱的功夫,谢岩打小就会。他自小喜欢拆书,书很贵,拆了以后,爹娘都心疼,他爹还常打他手板。
以前他不懂,反正都是看书,拆了看还不是一样的?他又没乱扔,他都重新装好了。
后来知道了,这样拆过的书籍,拿到书斋卖,哪怕是卖给同窗,都没人买。
所以家里最艰难的时候,都是典卖田地,没法卖书。
不然这些他早就背下来的书籍,留着做什么?
这些年练出了好手艺,他装订熟练,做工漂亮,自己做的账本都齐整。
陆杨跟他说:“我想要小卷轴,你都给我弄到一起,这就巴掌大,把它们竖着贴,一起卷起来,我可以带身上,时不时看看。”
谢岩答应了。
擦过脚,陆杨可以上炕窝着了。
谢岩去倒了洗脚水,回来时拿了小盆备着,过会儿,陆杨感觉肚子空了,就跟谢岩说要喝药。
谢岩又去灶屋,从灶眼上取来温着的汤药,另泡好了半碗糖水,取了两碗温水漱口用。
陆杨一口气灌完一碗汤药,喝两口糖水压苦味,再反复漱口数次,今天算完。
早上出去时,谢岩还缠磨着想要走读。
晚上伺候一番,这些话说不出来了。
陆杨这个身子,操心那么多事,他读书的事,就自己抗起来。
明天就搬走,谢岩睡不着觉,夜里给陆杨揉腹好久,陆杨睡意沉沉,手心压着谢岩的手背,不让他揉肚子了。
“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谢岩“嗯”了声,终归还是没睡着。
炕上多垫两张席子以后,烧炕的温度刚刚好,不用再翻来覆去的挪窝,像摊煎饼一样翻身折腾。
他安静躺着,呼吸逐渐平稳,心中思绪难平。
以前在县学读书的时候,他很孤僻,一心读书,除了课业,还爱看县学的藏书。
那时他不爱动,骑射课都是先生们催着他去。得了空闲,也没参加诗会,不去交友,爱往书斋里跑。
县城几家书斋,他都熟悉。哪家有好书,他就去哪家看。
他们家那时条件还不错,一个月能给他买一本书。
他不爱买,因为喜欢的文章实在少,很多东西,他过眼看看,都当普通积累。喜欢的才会多看两遍,多看两遍,他就记下来了。
他写字也快,记下来就不去花钱买书,自己找纸写下来,随是批注还是修改都方便。攒攒纸张,他又装订成一本书。
所以他桌子上书少纸多,许多废稿,他也不会轻易扔掉,偶尔看看以前的杂思,翻阅过去的心思想法,他都感觉有趣。
那时日子过得糊涂,身边的人和事,他都没有注意。感觉世界很安静,他只需要读书就好了。
现在不一样了,世界很吵闹,也有很多坏人。
他愿意去看,就能发现很多细节。今天在县学发生的事情,绝非偶然。
他也真的动怒了,银米的事,守着规矩来,他不会说什么。但他们有什么仇怨,非得让他不能继续科举?
谢岩想了很多,对那些人的日常行为没什么印象了,反而是他们的文章在脑子里还崭新的一样,想得他脑袋发疼,一篇篇的从记忆深处拽出来。
是读书的事,那就用读书人的方式解决。
这一晚上,谢岩都没睡着。
次日清晨,他起得早。
和以往一样,他没叫陆杨,轻手轻脚下炕,摸黑穿衣出门,先到灶屋,跟娘一起生火,把包子馒头都蒸上。
今天不用煎煮水药了,最后一副喝完了。他们空出一口锅,做早饭吃。
他们这里,早上很少蒸米饭。
陆杨最近都没吃好,也不知丸药吃着胀不胀肚子,趁着今天不用喝药,谢岩洗米,给他蒸饭吃。再炒盘竹笋肉片,另做个豆腐菜。
谢岩炒菜生疏,切菜的手艺慢慢规整,切片切条都厚厚粗粗的,却不再奇形怪状,成为大厨,指日可待。
这头忙完,前面可以开门了。
他卸下门板,借了隔壁酒铺的梯子挂幌子。
清晨的天阴暗,今天像是有雨。
又跟丁老板打照面,谢岩再没问他吃了没,而是跟他搭话笑道:“丁老板,我等会儿就去上学了,我夫郎这边有事的话,劳您搭把手。我抽空就给你画门神像,到了过年,你直接贴上就好了!”
这话说得还算中听,丁老板乐呵呵的,问他在哪里读书。
谢岩如实说了,“有点远,要住宿。”
丁老板恍然,看他要读书了,还愿意搭手忙铺子的事,不由笑了:“你真的跟别的书生不一样,你知道疼人。”
谢岩摇头。
他没觉得他会疼人,一身的麻烦。
哎。
开门不久,乌平之就来接他上学去。
乌家有马车,两人可以同行,行李都装上,一次带走,省得来回跑。
陆杨差不多时辰,也起床了。
洗漱都来不及,擦把脸,能见人了,就帮着他搬行李。
昨晚嘱咐过一回,今早又把行李分类再说一次,又拿了二两银子给谢岩。
这二两银子,是陆杨从攒下的束脩里抠出来的。
他说好了,不论如何都不会动束脩银子。
即使谢岩入学了,也要留着备用。
现在真挺不住了,先拿二两银子用着,回头铺子里生出活钱,他再往里填补,把账平了。
这银子有去处,陆杨说:“还了教官,再看看差些什么,就近买吧。家里东西少,没法都给你。平时想吃什么、喝什么,也别省着嘴巴,该吃吃,该喝喝。我饿不着你。”
谢岩收下了。
因有还教官的钱,二两银子的钱,只有一块小银子,余下都是铜板,一起十串。他还钱方便。
这些很重,陆杨给他放书包里。
早上还想给他们拿两笼包子带上,谢岩只拿了半笼,有十个。
他跟乌平之吃个早饭,还能余几个。
临走之前,谢岩又跟赵佩兰回屋说话,找她拿了田契。
几张有血手印的田契,他都拿走了。
这东西他要带身上,每天看一看,好提醒自己,软弱会有什么下场。
乌平之吃着包子等着,跟陆杨聊天:“谢岩真是没长大,辛苦你了。”
陆杨觉着谢岩挺好的:“他年纪本来也不大,以前心思太单纯了,我在家教教他,你在外头也教教他,他人聪明,愿意学,以后就好了。”
乌平之真是佩服他:“我还以为这世界上只有我能受得了他这个性子,没想到人外有人。”
陆杨听笑了:“肯定啊,你又不能给他当夫郎。”
乌平之呛到了。
今早都不想跟陆杨说话了。
还认真思考起娶亲的事了。
谢岩从屋里出来,跟陆杨依依惜别,上了马车,拐过街,跟乌平之往私塾去。
再过一条街,他就跟乌平之说:“我们今天能不能告假,先去一趟县学?”
他主动说了缘由。乌平之没病,身子好着,谢岩不怕气着他,三件事都说明白了。
“我想了一晚上,咽不下这口气。又欠着教官的银子,我们还钱去吧。”
乌平之没冲动,反问他:“你咽不下这口气又怎样?你去了县学,舌战群儒啊?你说话都不利索。”
谢岩说:“我想了一晚上,我知道怎么说。”
他重复了“想了一晚上”,乌平之看他神色平静,点了头,“行,陪你走一趟。你要是吵输了,我帮你骂两句。”
他吩咐车夫转弯去县学,转而跟谢岩说:“上私塾就这点好,银子给得够多,就是小老爷,先生训两句算了,不会随便拿退学相逼。”
等他们到了县学,再让车夫跑一趟私塾,帮他们请个假就行了。
谢岩记下了,他说:“银子真是好东西。”
乌平之顺道往他精神上施压:“你记得你上次要拿担保银子的心情吗?银子就是好东西,能救命的。”
谢岩记得。
他因此更生气了。
他拿了银子没乱花,是去给陆杨抓药的。
如果他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是不是还要来家里抢?
这都是他经历过的事,一想就心绪难平。
“我今天一定要教训他们。”
乌平之真是期待。
书呆子会怎么教训人呢?
另一边,陆杨又从账上拿了一两银子出来,带了些肉包子装篮子里,等陆林两口子来上工了,跟他们说:“我出去有事,大概中午回来,灶屋还有饭,你们轮换着吃,今天菜可好了,我家状元郎做的!”
陆林随口问了一句:“什么事啊?”
陆杨笑道:“也没什么,给状元郎的恩师们送点包子吃。读书人也要吃饭的嘛。”
礼多人不怪。
陆林当他送礼的,摆摆手,让他早去早回。
“趁着热乎,赶紧去,让人吃口热包子!”
陆杨笑眯眯走了,也往县学去了。
他从铺子里去县学,离得近一些。
谢岩那边在路上耽搁了,车子绕路,要远一点。
两边隔着时间差,谢岩坐车,依然早到一步。
陆杨是夫郎,不是县学的学生,不让进去。
他说:“我是来还钱的,我夫君昨天在这儿借了教官银子,这不,我一早就过来还钱。”
他给门童塞了一只肉包子。
门童问他:“你夫君是谢秀才?”
县学难得闹出动静,昨天下午的事,转瞬就满书院皆知。
陆杨点头,道:“是他,我心里记挂着,一早就来了,劳您通传一声,或者让教官出来也行,我还了钱就走。”
他见了人就要问问。
门童啃着肉包子,香迷糊了,还不放人,疑惑道:“可是谢秀才刚来了,也是还钱的啊?”
陆杨一听,心急如焚。
他家这呆子,不好好读书,跑来逞能,万一又被欺负了怎么办!
他张口道:“对呀,我就是看他没有拿钱袋,急忙忙追出来给他送银子,你看他,没拿钱怎么还?”
谢岩都进去了,他不能空等在外头。陆杨又说:“我还给教官拿了好些包子,我常听谢岩提起他们,这都是恩师。眼下他不在县学读书了,我想拜见也没法子,今天来一趟,我夫君也在,你就放我进去,我送了包子,还了钱,跟我夫君一起出来,你看行不行?”
他是家属,有来历的。
县学教官们对谢岩也挺好的,门童都知道。
陆杨再给他塞两个包子,他揣怀里,同意陆杨进门了,带他去找教官们还钱。
教官的值房里,正热闹着。
谢岩今天还敢来县学,引了一帮人过去看情况。
领头人是袁集,也是昨天拿孝期和人品说事的人。
谢岩本来就咽不下这口气,还琢磨着怎么找人算账,袁集带人来了,正合他意。
他先给教官们行了学生礼,把银子还了。
昨天帮忙垫付的教官有三个,大家一起凑银子,帮谢岩退了担保费。
这头结束,身后的嘲讽声就来了。
“厚颜撞骗,还要教官们帮你垫补,你怎么有脸再来?”站袁集身后的一个书生提声喝道。
谢岩看向他:“我今天是来还钱的,你要是长了眼睛,就该看见了。人说见文如见人,你往昔作文我都看过,前后不搭,主宾不分,无开无合,不知所云。人都这样,写出糊涂文章也是正常。”
这书生后边的人抢步出来,说:“你的文章又写得多好?”
谢岩转移目光,看向这人,平静道:“我不才,文章写得比你好。达者为师,好教你知道,你只知拆字解题,不知分层次叙述,前文后语两气相冲,乱七八糟,狗屁不通。”
“你胡说什么!都是廪生,瞧不起谁!”
哦,上一个人是廪生。
谢岩再次换人骂:“我是魁首,与他之间隔着名次,我瞧不起他,也瞧不起你。你不服气,那也说说你。你题意不解,势如破竹,让你写文你提刀,这样莽撞粗蛮,弃笔当屠夫吧。”
谢岩顺着他们的排位往后看:“你也别急,你正相反,你解题犹如鬼打墙,来来回回扣字眼。拉磨的驴子能磨出细粮,你拿笔只会写烂字。”
袁集看谢岩一改本性,一串骂过来,把人都带偏了,又强行把话题扔到谢岩身上。
“你算什么东西?欠债不还的无信无义之徒!你……”
谢岩拍桌而起:“本县县官张大人已经为我翻案,你再不依不饶污蔑我,我们就对簿公堂!”
他坚守本心,也骂袁集的文章:“再说你,你心浮气躁,文字张牙舞爪,只顾毒辣不顾解法。先生说,不修文心不作文,不修德行不成才。你退学吧!”
……
值房里吵起来了。
这就是谢岩想出来的教训之法。
和村里人,他讲不清道理。和读书人辩论,他孤掌难鸣。
昨天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晚上的反思过后,他想明白了,攻人要攻心。这帮人想科举,就得写好文章,骂文章比骂人的伤害性高。
恰好,谢岩不会骂人,就会骂文章。
他又是魁首,占着名次,说人文章写得不好,有理有据,别人骂他,还得先比他考得好再说。
读书写文,最怕知道问题,又不知往哪里改。
这些谢岩研究过的文章,依照常规的教学而言,也并非一无是处,应当存优补缺。他一次全挑明了骂,让人改无可改,至少最近一段时间,他们不会写出好文章了。
教官们劝架,谢岩说:“先生,不是学生不想停,是他们不服气。他们既然不服气,那我说两篇文章,大家都听听。”
说的文章,就是他们写的作文。
谢岩说看过,那就是看过。
他逐字逐句的背,逐字逐句的骂,好让人知道,他所言非虚,不是张口胡乱骂的。
这些文章,当事人都不一定记得清楚。
放到课上,先生们阅卷过后,都不会如此言辞犀利,把他们损得一无是处。
教官们根本劝不了架,急得想出去叫人,都被这伙学生挤得没法出去。
陆杨在外好好欣赏了一番状元郎的英姿,跟门童嘀咕:“这场面,是不是有个学名,叫舌战群儒?”
门童也看得津津有味呢。
“对,是这个。谢秀才真是厉害。”
陆杨不让他看了:“这里有护院吗?叫来拉拉架,再吵几句,得打起来了。”
他们人多势众,状元郎要吃亏。
万一被磕碰到脑子,陆杨要心疼坏了!
门童依依不舍地跑去喊护院,陆杨在门外观察,稍作犹豫,决定不走了,待会儿再当面夸夸他家状元郎。
从前说他有本事,那些话有水分,陆杨张口就来,纯属胡诌。今天一看,果然有本事。
读书人,就该在书生堆里待着。
他家状元郎,是个厉害人物。
护院来了,舌战停歇。
袁集他们一伙人指着谢岩和乌平之道:“把他们赶出去!”
护院们不听,而是看向教官们。
教官们让护院把袁集这帮学生带去戒堂反思:“上课的时辰,不好好待在教室,跑来值房撒泼。以文会友,成了市井口水架,你们也是秀才,你们还争廪生,你们去面壁思过!”
谢岩难得说这么多话,还都是超大声说的,嗓子都喊哑了,胸膛起伏,喘气声大。
教官们不留他,这么多人,也没法说客套话,只让先回。
“好好读书,科举场上见真章。”
谢岩又行个学生礼。
乌平之干杵着不像样,虽没在县学上过课,也行了学生礼。
他俩出来就看见了陆杨。
乌平之还好,只是挑挑眉毛。
谢岩要吓坏了,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陆杨展笑夸他:“真是威武啊,我都看迷了。”
威武。
这个词让谢岩昂首挺胸。
他以前用这个词夸陆杨,陆杨现在用这个词来夸他。
威武的陆杨,威武的谢岩,他们般配。
陆杨刚也听见了教官们的声音,看见了教官们的态度,这是真的偏心眼。
偏爱他家状元郎,他孝敬孝敬没关系。
带来的包子不往回拿,陆杨进屋送了,感谢他们照顾谢岩,然后在教官们头疼的目光下,离开值房,跟谢岩和乌平之一起出县学。
早上闹一场,上午的课都耽搁了。
乌平之看看时辰,这也没到饭点,就说:“找个茶馆坐坐?”
陆杨应下了。
谢岩都听夫郎的。
他们一伙人,就近找了茶馆。
乌平之点了一壶好茶,让人上了四盘茶点。有枣糕、栗子糕、酥饼、小麻花。
这些吃不完的,还能带走,饿了垫肚子,很实惠。
他是三人里最年长的,伙计上茶以后,他来烫杯子倒茶,还说:“就今年的四月、五月份,谢岩就要下场考科试,拿乡试的入场资格。考完以后,按照他的成绩,又会被选为廪生。这也没几个月,不知道他们折腾什么。”
谢岩知道:“他们以为我会退让。”
他不会让了。他一时吵不过,隔天还去。
要是今天也输了,他明天也去。他可以输,但不能让。
谢岩跟陆杨说:“我一定会考出功名的。”
陆杨笑呵呵,给他拿酥饼吃。
枣糕和栗子糕,他会做,在家就能吃。
先吃个酥饼尝尝味儿,再吃点麻花。
麻花过油炸的,一般人家舍不得做,也让谢岩多吃几个。
陆杨说:“功名太远,等你科试成绩出来,就够爽快一场了。”
乌平之喝口茶,跟他们俩说:“这也太远了,印书才是最近的事。”
早上的茶馆还没热闹起来,说书先生没来,上下两层楼,零星几桌人。
乌平之左右看看,把炫宝的机会让给谢岩。这小子难得有机会在夫郎面前显摆,尾巴翘天上去了。
可惜,谢岩在做生意这方面,还是太木了,骂了文章,又不会折腾人,还得乌平之来说。
乌平之就拿话捧了下谢岩:“他今天言辞毒辣,把他们骂得文心破碎。我们要趁机打上去。”
陆杨很聪明,他虽然不懂读书作文章的事,但膈应人的事他很会干。
他眼睛亮亮的,说:“这些人又不能天天骂,我们得想法子,让他们天天听见谢岩的名字,要阴魂不散,让他们做梦都挨骂!”
乌平之就是这样想的:“你们印书的事怎么样了?第一批印多少本?”
陆杨说:“定了两百本,再多忙不过来了。我们找的小作坊,人手和银钱都不够。”
太少了。乌平之算算账,跟他们说:“县里读书人不多,考童生试的,不过千人。书册要印八百本。除却考童生试的,还有其他书生买,比如教书先生们买。
“事关科举,这些人赌不起。以前大家都没《答题手册》,那都好说。现在有人买到了,有人没买,这就会拉开差距。考试前的书生会很焦心,临时抱佛脚的事没少干,以前还有和尚道士出来卖文曲星的附身符,戴上以后,文曲星能附身答题。这都卖了千百个。
“《答题手册》看得见,摸得着,不能少印了。银钱不够,就加钱。人手不够就请人。抓紧赶工,最少八百本。这样才能制造出足够的氛围,让他们几个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谢岩的名字,再看看例题分析,谢岩骂他们的话,他们忘不了了。”
这样一来,那几个跑来告状的童生们,也会悔之莫及。
原来一百六十文钱,可以有廪生担保,也能拿到一本《答题手册》。现在他们要另外找人担保。
哪怕他们得到的报酬是免费担保,书籍的价钱也不会是一百六十文。
一百六十文钱,买什么书啊?
只要制造出满城书生哄抢书籍的景象,这个钱,他们舍不得也要花。
这个法子,既能收拾他们,让他们崩心态,又能大挣一笔。
陆杨听着很合心意,但他膈应人的法子不是这个。
他看向谢岩,让谢岩猜他心思。
谢岩垂眸沉思,嘴巴没停,陆杨一直给他塞小麻花吃。
他根据过往种种,认为陆杨是喜欢正面跟人对上的性子,不会怕事。
卖书终究迂回了一些,不是陆杨的风格。
他说:“我用他们的文章写批注,送到县学,供人评看。他们在县学里,跑不了。”
陆杨挑挑眉毛,看起来很惊讶的样子。
谢岩不大自信:“嗯,这主意不好吗?”
陆杨又给他拿小酥饼吃:“很好,我很喜欢,我对你刮目相看。就这么办!”
谢岩笑了,腰背都挺直了。
乌平之再次给他们倒茶:“这件事过去,就是科试成绩了。他们费尽心思要争的东西,对谢岩来说轻而易举。他们眼里只看得见那六两银子的时候,你们能挣到六百两。”
六百两,真是个适合做梦的数字。
吃完茶,谢岩跟乌平之得去私塾报道了。
陆杨回铺子里,赶了马车,跑了一趟东城区,跟鲁老爷子说加印的事。
银子是乌平之出的。这兄弟厚道,不要陆杨分股给他,只说做什么生意都有风险,陆杨肯信他,砸这么些银子进去,他也有诚意。
这次没挣钱,就当他们一起赔的。要是挣了钱,下回再谈搭伙。眼下,他们先挣一笔,手上阔绰了,做什么都好说。
不然一笔笔的分账,家里还是缺钱,有事还要人搭把手,这样不长久。
陆杨说谢他。
乌平之不用太贵的礼,来一碗菌子酱下饭就行。
这兄弟跟个财神爷似的,陆杨只好让谢岩好好为人琢磨文章。
“财神爷不能骂,他写得烂,你也得好好说。”
谢岩皱皱鼻子,莫名觉得财神爷的外号比状元郎好听。
忙过这事,晚上收摊歇息。
今晚就两个人吃饭,陆杨不大习惯。
照常收拾好,因今天不用喝水药,他也不用熬时辰消食,早早躺下了,怎么都睡不着。
他跟谢岩成亲以来,就分开过两次。
一次是谢岩抄书,在书斋过夜。
一次就是今天了,谢岩上学去了。
陆杨记得,他以前还想在炕上打滚的,他确实滚了,没睡着。
他收拾被褥,去敲了婆婆的门,跟她一个炕上两个被窝的睡觉。
他在谢岩面前,大大咧咧,勇于说情说爱说感受,到婆婆面前不好意思,想念都说得轻,赵佩兰没听清,陆杨就说:“我睡不着。”
赵佩兰想了想,问他:“你听歌吗?我以前哄阿岩睡觉,都给他哼歌的。”
陆杨想听。
他还没听过哄睡的歌。
他满心期待,只听赵佩兰哼唱着“孩儿睡,快快长,长大成为状元郎”。
陆杨憋被子里笑了,笑眼含泪。
赵佩兰不符合他对娘亲的幻想。
他也不喜欢陆三凤那种人。
他以前希望他娘是个能人,对外镇得住场子,对内能照料好一家子。
那时年幼,不知这种幻想根本不切实际。又要挡风雨,又要细心照料家人,铁人也不过如此。
没人能承担这种角色,他自己朝着这种形象靠近,自己成了什么样,他看不清。但他发现,不强势的娘,他会喜欢。会掉眼泪的男人,他也喜欢。
他们相处时日很短,他不知何时放下了戒心与防备。
或许是看病开始,又或许是更早以前。
他是个人,被当作宝,吃药不怕费银子,睡觉有人哄。
原来真心是能换来真心的。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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