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爱你

温玉脸色变了又变,  嘴抿了又张，周筳韫渐渐没有耐心,  爱说不说，他也不是非听不可。

        “我一直以来都不知道如何跟你说，不是不想，也不是有意要瞒着，是不敢，还有害怕。我希望一辈子不要有人知道，我不需要别人理解，同情,  那烂掉腐朽的东西黏住了我的血液,  让我的灵魂发臭，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启齿，或者从哪里开始说。”

        温玉目光游离,  不敢再看着周筳韫,  “每当我深夜醒来,  我发现自己胸口像是被尖锐利器割开，我能听见有东西在啮噬。是血管里有万条虫子在爬，从脚慢慢地,  爬到脖子，脑袋……”

        周筳韫目睹了他脸上表情极其扭曲，仿佛跟变了个人似的。

        脑子里尘封已久的片段走马观花循环播放,  温玉双目失去光彩，再次钻入令他身心发骇的怪圈，明明很久没有想起过，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可回忆如潮水般淹过的时候,  血脉登时偾张，神经开始乱跳，扯着头皮疼。

        他尽力镇定，以寻常口气说，说他是怎样上一秒还和温润讨论问题，下一秒就找不到弟弟了。

        腿穿梭无数条泥泞的道路，翻遍附近所有的高山，唯独不曾想到是屋前那条他们曾浅滩嬉戏，钓鱼玩乐过的河流。没日没夜焦灼中等待，他合不拢眼，整个人失魂落魄到神志不清，不吃不喝，天天找天天念，他妈叫上邻居硬按着给他灌点水度日。

        温润还未找到，凶手先落网了。

        他和乔云霖还抱有一丝侥幸。

        但龙程伟起初打死不说，几天后才肯道出温润掉河里了。

        希望幻灭不留一点，他躲在房间里，不肯出去，不去打捞温润，他不敢，到最后温润尸体的火化全是乔云霖一手操办的。

        十几年他未曾去墓地看过温润一眼，无论乔云霖怎么逼，都不去。

        唯独上次乔云霖说，你给老子去温润墓前跪一天，我就不搞周筳韫。即承认那些合同证明文件合法。

        他跪地上，乔云霖就在一旁不断地攻击他。让他忏悔，让他不要忘记没有温润，躺里面的可能是他。他凭什么和别人在一起，凭什么肆意快活。又骂他的确没脸来看温润。

        温润有他这么一个哥哥倒了八辈子血霉。

        最后乔云霖骂不动了才放过他。

        墓地简约，连一张照片都没有，仅刻着一行小字：乔云霖一生挚爱温润之墓。

        那一刻，别说乔云霖骂他羞辱他，就算乔云霖要他命，他也不可能不给。

        乔云霖飞扬跋扈，秉性恶劣，目无尊长，在村长家对两位长辈颐指气使，吆五喝六的，他就像个王，霸道骄纵，自私自利，宁愿将自己的玩具丢河里也不给别人玩，把吃不完的牛肉干扔沙子里让其他人捡着吃，将田地里的玉米杆全用棍子打断。

        来他们村里就没干过一件人事。

        他让温润一定要远离这中人渣，人穷不可无志气，骨气。

        温润特别听他话，每次看见乔云霖绕道儿走，有时和别的小伙伴一起碰见了，他都低着头趁不注意悄悄溜走。

        正是这样，乔云霖对这个忤逆又怕自己的小可怜产生了兴趣。

        他看见乔云霖对自己弟弟无缘无故地好，就冒火，不知又打什么坏主意，温润智力低下，不会想太复杂的问题，怕被乔云霖骗。

        他为这事没少跟乔云霖起冲突，甚至打过很多次架。他俩本身就不对付，死对头。

        但乔云霖死活不听，就爱舔个脸找温润，还打着周济贫困户旗号，多次砸钱砸东西被他轰撵出去了。

        他一直以为乔云霖只是好玩而已，像他那样衔着金钥匙出生富贵人家，就那德行，哪有什么真情。

        但这十几年也印证了，或许对别人是没有，可对温润始终留有一席温存之地。连念温润名字时，眼里笼着一层化不开的甜腻。

        温玉噙着诡异的笑，第一次对周筳韫敞开心扉谈及从未涉及的领域，他视线混沌，渐渐胡言乱语起来。

        “刚开始那段时间，我不让自己睡觉，在宿舍里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对着黑夜无声地狂吠，一遍又一遍，到最后，我甚至能与他对话，他是我唯一忠实的聆听者，陪伴者。我问他，我可不可以闭眼，请不要吞掉我。他说好。可我一闭眼，耳边全是叫‘哥哥’的声音，一睁眼，又什么都没了，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我想着摆脱，想着要不要去死，死的怎么不能是我啊。但我又怎么能死啊。我恨我自己在死境中还有理智，理智杀疯了我。”

        周筳韫不可思议听着这些疯言疯语，整个人傻掉。那张冷峻惨白的脸上表情顿时千奇百怪正如他身后瞬息而变的万家喧嚣  。

        “乔云霖说得没错，我是疯子，我没有心，我无法爱人。我活在世不过是在赎罪。我从不痛恨乔云霖怪我，骂我，刺激折磨我，相反我会发自内心地感到痛快，我甚至渴望他凶猛地仇视我，这样我才能真真切切地感知这个世上有一个同我一样的人。”

        “所以我每次见到乔云霖都有一中如释重负。我知道我将终生怀有愧疚守口如瓶，除了他，只有他，怨我，恨我，也懂我，我们俩有同等的痛苦，同等的不可饶恕。”

        周筳韫掌心微微冒汗，心阵阵发寒，这些话他难以相信是从这张能言善辩，大仁大义的口说出来的，如毒蛇吐信般。这么多年，他爱着终究是怎样一个矛盾的人。他优秀强大的背后藏着怎样一个疮痍潦倒的灵魂。

        他听不得这中极端的字眼，每一个字好像都戴上了镣铐，让他压抑，胸闷。

        “可惜他比我惨。”温玉重新将目光锁定在周筳韫错愕的脸上，近乎痴迷，近乎缠绵，他没有一个时时刻刻照耀着他的太阳。

        “我这中烂人，从没想过有一个正常的恋人，男的女的未曾考虑过。我世上只信两样东西，一是给我生命的父母，二是从小给予帮助的国家。这将是我虚行于世不可放弃的信仰。除此之外，我也再接受不了别的事物。”

        周筳韫点头，他能明白温玉说此话的意思。

        “可有些东西不受控制，很多东西，那应该叫宿命。我都没想到我还能有那份心思，这辈子第一次想要干干净净地喜欢一个人。”

        溃烂的肉里开出花。

        “却要忍着，我想要发疯地吻你，亲近你，占有你，和你无所顾忌地在一起，统统都不能。我好像不是为我一个人活着。”

        “我觉得我人生乱七八糟，不想再扯上你，拉你下水。”温玉幽幽地望着周筳韫：“可你偏偏要往水里跳，还乱扑腾，我接都接不住。”

        高一那年那天，有人坐在他位置上照镜子，镜子里印着一个勾着嘴唇，挤眉弄眼，十分臭美的男孩子。

        男孩子说，我叫周筳韫，差不多和温庭筠同名，你叫温玉，咱俩合着就是一首诗了。

        温玉一回想起两人初次相遇的画面，眸色焕然生光，面露恬淡，语气都甜蜜了几分，“每次赶你走，可又每次期待你来找我，我知道乔云霖在盯着我，在你之前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没人敢亲近我，在你之后，我害怕，害怕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后远离我，更害怕乔云霖对你怎么样。”

        他压抑着，克制着自己对周筳韫的感觉，但周筳韫像是个无处不在的源体，发光发热。

        与其说是周筳韫跳下水扑腾，不如说是周筳韫拉着他往岸边靠。

        温玉摇摇头，苦涩道：“如果不是那个赌约，那个卡在我喉咙的赌约，我。”

        周筳韫问：“那个赌约是什么时候？”

        “高三毕业那年。”

        “所以说，如果乔云霖不提前结束，你还要三年。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等你？”

        “不管你等不等我，我都只要你。”温玉一脸坚定。

        “为什么要答应那个赌约？”周筳韫依然平静，温玉今天说这么多，有些话生涩难懂，但大部分能通过情绪感知，一时之间对温玉不知是什么感觉了，同情？怨恨？还是爱？

        温玉说：“因为我太想和你在一起了。”

        “你只是想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吧。不然你和我在一起后，依然愧疚，你始终没有原谅自己对温润的事。是不是？”

        “我不知道怎么原谅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不知道。”

        周筳韫听完假笑一声后，坦白道：“温玉，我放弃不是因为我不爱你了，更不会是因为我现在知道了所有而恐惧你，哪怕你当初将你那疯癫的内心展现给我，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坚定喜欢你。而是十五年我从来没踏实过，我那样渴望你对我的承认，而你要么推开我，要么似有若无地回应。现在再怎么样了，我都不想重蹈覆辙了，万一哪天乔云霖回来要续约，你是不是又要毫不留情赶我走？”

        “不会的。”

        “只要你心里还有那份愧疚，那就一定会。”周筳韫摇摇头，喟叹道：“我们纠缠了十五年，挺累的，你看看你，老了很多，不是稳重，你已经够稳重了。乔云霖选择原谅你，那么也代表着温润。你不要，过于自责。再怎么说，你那时也只是一个才十七岁的高中生。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背。”

        他脸色一紧，想到自己在无忧无虑思索着下节课该怎么睡觉的时候，温玉已经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差点就要死了的场景，心很痛很痛。

        他不由自主地安慰道：“或许温润已经到了一个更美好的地方，你自己还闷在原地自虐，不是他想看到的。你是哥哥，你要撑起一个家，带着他的那份好好热爱生活，好好珍惜每一天，不要把期待放在未来某一天，因为我们也不知道未来的我们是否还在。”

        温玉喃喃地重复：“我们，我喜欢我们。”

        周筳韫顿了下，“我的意思，希望你早日走出童年阴影。”他很想说，实在不行，去看看医生，好得快。

        “有你就没有阴影，周筳韫。”温玉突然咬文嚼字般念出了他的名字。

        “嗯？”周筳韫莫名其妙，叫名字就叫名字，那么玄玄乎乎。

        “我爱你。”

        周筳韫浑身瞬间一阵暖流窜过，一路带光闪电到脑门，眼泪不争气地掉了出来，就仅仅因为这一句话。

        太想听了，此时此刻好像都是幻觉一样。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清。

        他捂住脸，哭了起来，不知何由，不为何由。

        你是太阳，但我怕天一黑你就不在了。但晚上你又变成了月亮。

        温玉满腔的爱意，满眼的爱意，那么浓烈，那么直白。

        “我真的好爱你，以前你说的时候，我想回一百遍，一万遍，我想将你栓在我身边，一直说给你听。”

        温玉越说，他越难受，为什么要让他听到这中东西，他宁愿温玉像以前那样冷漠地让他滚远点，也不要听见温玉说爱他这中话。

        因为他都准备好没有温玉的人生该怎么过了。

        为什么要在这中时候告诉他这些，他脑子彻底乱了，找不到方向。

        温玉走到他身边，一点一点掰开他的手指，露出那张泪痕交错的脸，用指腹轻轻抹掉，“周筳韫，你往前了十五年，剩下的日子让我爱你，可不可以给个机会。”他说得一丝不苟又卑微谨慎。

        喉结紧张得上下滑动，擦泪的动作微微颤抖。

        气氛恰如其分，他们的座位在最角落，基本没人注意到，而温玉站着，身材高大，遮挡住坐着的周筳韫。

        完全的二人世界。

        看着梨花带雨的模样，温玉忍不住弯腰想索一个吻，被周筳韫及时推开了，他哆哆嗦嗦地说：“你先好好爱你自己吧。”

        他完全处于六神无主的状态，但脑海有一个声音始终高悬，你不要别人一松口，就跟个缺爱的傻逼一样围上去。还有很多人爱你的。你也是个娇贵的小公子，不用别人施舍。

        温玉眼神瞬间黯淡下来，缩回了手。

        这中失落的感觉就好像当年在大学宿舍里，每天晚上学习完，他躲在被窝里等周筳韫回消息，太困了，就把音量开到最大死撑着，后来睡着了梦到他回消息，下意识惊醒了，急忙去看手机，发现一条信息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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