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年有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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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格外漫长,狂风肆虐,飞雪走沙,茫茫雪原恍若亘古蛮荒,渺远不可及,耀眼的白铺天盖地,只余点点村落。
没有人,没有路,空留一串蜿蜒的足迹。极目处,一位臃肿的过客,踽踽独行,消失在朝霞灿烂的云端。小贝站在村西的路口,一直到爷爷的身影完全与远天融为一体,不见半点影儿,才喜滋滋地跑回家去。耳边犹回响着爷爷慈爱的话语:“等爷爷回来,给你买桃酥吃,可香了。”
七岁的小贝,聪明伶俐,活泼惫懒,做事马马虎虎,常常放丢了鹅,撵瘸了鸡,被妈妈骂,被爸爸打,却总被爷爷护着。他可是爷爷从小搂到大的,爷爷宽厚温暖的怀抱,是最温馨的港湾。
在小贝的眼里,爷爷是万能的,遇上事,不论是多么难缠的,他都能摆平,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家里老老小小八口人,三世同堂,最小的就是小贝的小弟,还在妈妈的怀里抱着呢。家里只有爸爸妈妈两个劳力,尽管拼死拼活地干,一年到头挣的工分也不够一家子的吃喝用度,一年中要有大半年挨饿。
于是春天挖野菜,捋榆树叶,秋天拾荒,挖老鼠来填充肚子。自家养的小鸡小鹅从不敢自己吃,过年前,爸爸就把它们送给队长呀,会计呀。也因此,小贝看自家的鸡鹅苦大仇深。
春季冰碴子还没完全化开,爷爷就开始耙出园中的韭菜畦子,撒一层厚厚的羊粪,扣上塑料布,外面再盖上草席,等个半拉月,就可以割下来卖了。爷爷挑着两个箩筐,小贝脆声声地吆喝着,走街串巷,总能吸引屯里老少妇孺,用鸡蛋或米换的,用钱买的,彼此也不计较多点少点的,不到一上午就售罄。爷爷把两个箩筐撂在一起,小贝爬到箩筐里,爷爷挑着小贝,哼着粗犷的曲子,大步流星回家去。
小贝最崇拜爷爷了,春季卖菜卖苗子,夏季去草甸子捞鱼卖,秋季卖自家编的筐篓,冬季去田里刨秋收落下的土豆甜菜。一年四季,爷爷都很忙,都能给小贝弄来好吃的,搞得小贝一刻也离不开爷爷。
今年遇到了十年难遇的大水,甜菜烂了,玉米倒了。小队的收成少,分的就少,家里不仅没有分红,还欠小队不少。爸爸破天荒的没把家里的几只鸡送人,而是宰了冰冻起来,要留着过年。年关近了,粮米也尽了,爷爷摸着小贝瘦削的小脸,决定去大泉子借粮,爷爷的表哥是那的小队长,家境殷实,这些年没少接济爷爷一家。
三十多里的路,不算太远,但覆了没膝的雪,冰冻溜滑的,走起来就异常艰难了。就这种情况看,爷爷今天到家会很晚。
望着清汤寡水的一大碗土豆汤,小贝嚅动着唇,一股子酸水上涌,胃一下翻腾起来。爸爸的眉头拧成了一股绳,“喝了它。”爸爸低沉威严的声音让小贝哆嗦了一下。小贝急忙端起碗一口气喝下,又捡了碗底的两根土豆丝塞进嘴里。
对于小贝而言,爸爸绝对是恐怖的存在,不敢有丝毫不从。曾经被爸爸一脚揣出一丈多远,摔了个半死;曾经被爸爸摁在炕沿上,打烂了屁股。怎奈小贝是个不记打的泼皮,只要爸爸不在,他就成了上树的猴,入地的鼠,讨人嫌。
小贝摸着几泡尿后又瘪下来的肚子,盼着爷爷早点回来。
村西连绵的树林子都着上了粉红,西天的云彩慢慢羞红了脸,几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在檐间跳跃,这夕日欲颓的美景在文人墨客的眼中不知要衍生出几多感慨,成几篇佳作。可小贝己习以为常,更何况饥肠辘辘,没闲心更没闲情欣赏。小贝只关心:爷爷何时到家。爷爷不会留宿在大泉子,即使摸黑也会回来。因为表爷爷家人多,没地方睡。
小贝趴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等到小弟弟不哭闹了,呓语着睡去,爸爸起了轰隆隆的鼾声,小贝瞅着窗外明晃晃的月光,爷爷也许正奔走在路上呢。
狗吠声由少到多,由远及近,在这寂静的夜,声音格外空旷,颤巍巍地荡着回声。小贝一个激灵爬起来,趿拉着大棉鞋,披着妈妈的大棉袄,光着腚,奔出院子。大街上,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子正吱吱嘎嘎地飘过来。小贝有点心慌,哑着嗓子问道:“爷爷,是你吗?”
凄冷的月光撒在小贝一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白苍苍的瘆人。似乎眨眼间,影子就罩住了哆嗦的小贝。一只粗糙的大手拍在小贝的光腚上,小贝才灵魂附体。“呀,是爷爷!”
除了小弟,全家人都醒了。昏黄的煤油灯一边窜着烟一边摇曳着微弱的光线。炕前放着半袋高粱米,还有一只毛茸茸的大灰狼,从爷爷满身的血迹可知与狼搏斗的惨烈。爷爷正叭嗒着旱烟袋,慢慢地将气喘匀了。几个孩子兴奋得跳下炕,一会摸摸还热乎的狼,一会围着爷爷,小眼睛里闪着自豪的小星星。仿若在他们眼前的不仅仅是爷爷,更是如武松般的杀狼英雄。
“爹,这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您也累了,先睡一觉吧,明早咱们再收拾。”爸爸把狼挂在外屋的房梁上,妈妈把半袋米小心翼翼地收好。这一家人的命呀算是有了着落。
小贝早用身子把爷爷的被窝温得暖暖的,枕着爷爷粗壮的胳膊,背靠爷爷宽阔的胸膛,闻着爷爷身上浓浓的掺杂着血腥的汗水味,小贝很快意识混沌,进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好香呀!小贝梦到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喷香的狼肉,白生生的米饭,还有一大盘饺子。当小贝睡到自然醒的时候,己日上三竿。锅里正咕嘟着狼肉,奶奶一边烧火一边捻着麻绳,灶火闪烁,晃得奶奶的脸一会红一会白。
爷爷抻着狼皮,爸爸正斟酌着位置订钉子,爷俩盘算着:阴干的皮子韧性好,开春熟好了,能卖个好价钱呢。家里有点积蓄,也能解个燃眉之急。
爷爷赤手杀狼的消息不胫而走,村人走马灯似的来了,爷爷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演绎杀狼的情景,之后村人一番唏嘘吹捧,再之后各自拎了一条子狼肉心满意足地走了。拎得小贝心疼,那可是救命的口粮呀。爷爷却宽宏大量得很,只是憨憨地笑。
每每午夜梦回:爷爷杀狼的情形历历在目。北方腊尾的夜冷得呵口气都能立即成冰,皎洁清冷的月光肆无忌惮地张狂,却也惊不了鹊,扰不了人们的醋梦。
一位高大的壮硕老者,头戴狗皮帽,身穿羊皮袄,腰系麻绳,脚踏一双千层底大头鞋,满脸霜花,连睫毛都淹在霜下。他用一根碗口粗的棍子挑着半袋粮,正急步奔走。眼前是一片灰蒙蒙的杂树林,远离人烟,常有野兽出没。远坡下闪着两盏光,老汉知道那是夜食的狼,只有久在雪原杀戮的野兽才会有那样一双诡诈血腥的眼睛。如果是一只还可一搏,祈祷上苍,千万别是群狼,否则就只有喂狼的份了。
不过瞬息,老汉握紧棍子,灰狼前爪匍匐后腿绷直,一人一狼对视,都在寻找对方的破绽,准备一击致命。灰狼跃起,向老汉头顶拍下,老汉旋身下蹲,将双臂之力灌注在木棍上,灰狼来不及收力,狼头结结实实挨了一棍。棍子杵地,老汉借势身子腾空,双脚踹中狼腰。灰狼戾气抖升,哀嚎着呼唤同伴。恰在此时老汉连击数棍毙之。无暇细想,必须在狼群到来之前离开这里,最保险的办法就是扔掉东□□自逃跑。可是不行,家人还眼巴巴地等着这救命粮呢。片刻,老汉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赌这是一只被狼群抛弃的独狼,他赌狼群来不及救援,于是他驮起灰狼,拎起粮食,拼命往前奔。冷气冲刺着肺腔,几欲晕厥,他不能倒,只要坚持再坚持,老汉做到了。
小贝心中早已把那个打虎英雄和杀狼爷爷融合在一起,他们是小贝永远的英雄。爸爸也感慨要不是爷爷的勇毅果敢,全家人怕是很难囫囵个度过那个饥寒交迫的冬天。
后来小贝长大了,风风光光的上了大学,也是在那一年,爷爷摔了个跟头去世了。
后来小贝在城里安了家,丰衣足食之余,每每月朗星稀的夜晚,眼前总会浮现爷爷腾空杀狼的矫健身姿。拥娇儿入怀也总会想起爷爷温暖结实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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