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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肆肆


第二天,我早早就起床了。

        秋末的天亮得晚,我走出屋子的时候还只是蒙蒙的亮,我心想今日回去后南衣必是要生气了,便赶紧跑隔壁屋去找范闲。

        大抵是我脑子还没彻底睡醒,匆忙间竟忘了还有司理理在,我还没闯进去,就在门边听到了她的声音:“也不知怎么了,这心里像着了魔一样,总是记着你,只想在进宫之前,再见你一面,把我的心里话告诉你,范闲,我喜欢你。”

        言毕,屋里屋外都是一阵静默。

        范闲显然已经醒了,对此,他安静了一会,略带顿挫的声音才轻轻响起:“理理姑娘,我喜欢的人叫顾朝阳,人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范某心胸狭窄,这一生心里装不下别人。”

        司理理似是被他的直白击得有些无措,只能无奈地笑:“你不用说这些的,我只是告诉你一声,你爱你心中的人,我喜欢我心里的那个人,我们互不打扰,好吗?今夜之后,或许无缘,往后岁后大概是难以再见,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这件事,是我求朵朵帮我的……”

        听到这我赶忙退远,并不打算偷听他们的对话,提着襦摆跑远了。

        但我一时间也不知道做什么,只能蹲在角落里的菜园边给那绿油油的小豆苗浇水。

        范闲和司理理的事早在京都就有传言,我也曾认为司理理倾慕范闲,当时并未觉得有什么。

        但真的从她嘴里听到的时候,我却觉得怪怪的。

        这种感觉难以形容,任凭我脑子绕啊绕也没理出个大概来,我不由得蹙起眉。

        这时,海棠朵朵走到我身边来,道:“别浇啦,再浇我的豆苗就死了。”

        我抬头一看,见她今日穿了初见时的那袭青衣,沉敛的女子低头来看我,逐渐明亮的日光自头顶上的竹林隙间洒下来,她眸子微亮,递给我两颗水煮的鸡蛋:“给你,吃点垫肚子。”

        对此,我受宠若惊,赶忙去洗手,坐在藤椅上吃。

        海棠朵朵倒是提起竹篮,走进鸡圈里拿了几颗鸡蛋洗干净后给我:“等会提回去,自己养的,土生土长的老母鸡下的蛋。”

        “难怪吃起来倍儿香!”我眸子亮亮的,笑着夸她,海棠朵朵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走上一旁的木梯子去拿瓜子嗑。

        然后,我听到木门哐当一声响。

        海棠朵朵的声音又响起了:“聊完了?”

        我回头一看,见范闲从屋里抱着我的披裘出来,发丝和衣物都未见凌乱。

        他听到海棠朵朵的问话,面上一滞,蹙起眉问她:“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药?”

        海棠朵朵漫不经心道:“你是费介弟子,我又怎么会给你下药?”

        “那我怎么倒的?”范闲更困惑了。

        闻言,青衣的女子站在木梯上挑了挑眉,笑着说是那酒的后劲足,他不是被药倒,是被醉倒的,她还说自己天赋异禀啊,从小到大就没醉过,恣意嘲笑了一波范闲的酒量。

        许是少年心气作祟,再加之被海棠朵朵算计见了司理理,范闲在她的笑声中略显恼怒,道了句:“神经病!”

        罢了,他在海棠朵朵的笑声中捧着我的披裘奔过来,弯身给我披上:“别着凉了。”

        我抬头,像个小孩子,任由他给我系上织带。

        在这之中,我将手中还热乎的鸡蛋握在眼前,朝他弯着眼睛笑:“给你留的鸡蛋!”

        他一愣,随即垂着眼,清隽的脸庞在透亮的晨曦中是一种没有血色的白。

        他轻声问我:“都听到了?”

        “听到了一点。”我也不瞒,凭范闲的功夫他方才必定是知道我在门外的,怕他介意,我不禁又拿起了一颗鸡蛋挡在眼前,以此避开他可能不太高兴的目光:“但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去叫你起床,我们该回去了!要不南衣要生气了。”

        但他似乎被我的言行逗笑了:“等下回去的时候我们买胡桃给顾兄赔罪吧。”

        他一边说,一边给我披裘上的织带打了个漂亮又小巧的结,末了,还拿手拢了拢领边的绒羽,叫柔软温暖的白絮团团亲吻我的脸。

        说起来这件披裘还是范闲送我的,据说都是用的上好的材质,披上来后也确实很暖和,就是看上去很像一只圆鼓鼓的动物。

        许是真的有些滑稽,这会范闲用微凉的掌心捧住了我的双颊,还低头来端详我,我随他的动作嘟了嘟嘴,这才发现自己这些天脸圆了一圈。

        我顿感气恼,摇了摇头想甩开他的爪子,范闲却又被我逗笑了,赶在我跳起来前跑去漱脸去了。

        半刻后,他坐在我身边吃鸡蛋,我看他快吃完了便递给他一碗水,他胳膊撑在桌上,歪了歪头,眨着眼睛,神情比任何时候都来得乖巧,对我认真道:“刚才屋里的话你也听到了,我范闲在此发誓,此生就你一个。”

        我顿时一噎,觉得脸颊有了热度,撇过头去,不看他那灼热的目光,心想他怎能对我一个姑娘家说这么直白又害羞的话,嘴上不由半羞半恼道:“那、那我要是、要是最、最后不嫁你!你以后就孤家寡人去吧!”

        言毕,我起身提起鸡蛋就小跑走人。

        他立马追了上来,还朝海棠朵朵挥手笑道:“走了!鸡蛋谢了!诶——等等我,朝阳!”

        不多时,我和范闲在跓地的后门边叠着脑袋,探头探脑。

        “确定没看到人吗?”我扒拉着门扉,左瞄瞄右瞄瞄,小声地同上边的范闲说:“小心点,南衣说不定会突然出现在你身后,然后一剑劈过来,我小时候刚认识他那会,一偷溜出去后回家,就被他从身后揍脑袋。”

        “这么凶猛的吗?!”范闲有些犯怵。

        我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我有时怀疑自己就是那段时间被他揍傻的。”

        范闲煞有其事道:“别怕,你会这么想证明你还没傻到底。”

        “……”我竟一时不知道他是在安慰我还是在损我。

        这个时辰,跓地还很安静,我俩确认南衣不会突然出现,这才走了进去,可这前脚刚踏进院里,就见王启年提着摆跑来。

        他甫一见到我俩,脸上的神情那叫一个殷殷期盼,就差流下两行热切的泪了:“范大人!您可算带着顾姑娘回来了!你俩再不回来!王某怕是都要被顾小兄弟砍了!”

        范闲一听,神情一凝:“他、他这么生气啊?”

        “可不是吗?”王启年抬袖擦了一下眼睛,好不辛苦的样子:“要不是王某轻功了得,您现在哪能见到我?”

        对此,范闲又问:“那他现在人呢?在屋里吗?”

        王启年道:“今早一大早就出门了,也不知道去哪了,大抵是找你们去了。”

        我一听,顿感愧疚。

        王启年对眼前的少年人道:“您说您,带顾姑娘出去玩也就算了,还彻夜未归,人家能不生气吗?”

        闻言,范闲乖乖站正,像个犯错的小孩子,愧疚道:“是、是我的错。”

        但一想,他稍稍反应了过来,微眯着眼睛,看着王启年道:“不对啊,我也没拦着他一起来啊……不是,你和高达昨天拦着他干嘛啊?”

        王启年尴尬地笑了,赶忙拉过范闲走前几步,两人背着我,在那说悄悄话。

        王启年低声对范闲说:“那还不是想给您和顾姑娘制造点……”

        这么说的人比了个暧昧的手势,却见少年人眼神不对,赶忙一正神色,一本正经道:“大人,您和顾姑娘有进展了吗?您看,王某牺牲都这么大了,你们也一夜未归,这要是还没什么进展,那王某可实在不知道怎么帮您了。”

        这话叫范闲拧起了眉,正想呵他。

        这时,我只见眼前有白影一晃,而范闲只觉身后风声一厉,少年人神色一凛,堪堪回头时,只见一脚袭来,他闪避不及,竟被身后人一脚踹在胸口上飞出了几米,重重躺石板地上了。

        “范大人!”王启年不由喊了一声。

        “南衣!”我则是这么惊了一句。

        范闲咳了两声,抬眼,见青空之下,一身天水之青的青年持剑而立,正站在几米外冷冷地看着他。

        阳光下,那人微微垂眼,如墨般晕开的眸子敛在羽睫之下,又隐于阴翳之中,抿唇不语的模样尽显冷峻。

        眼见自家护卫抬脚走前一步,似乎想再揍地上的人一拳,我立马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胳膊:“南衣!别打了!”

        可是南衣并不买账,他一下子就挣开了我的手,神情冷漠,迈步上前,只须臾就和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范闲打起来了。

        说是打,但局面一边倒。

        虽说南衣剑未开鞘,可他拿鞘揍人的功夫向来一等一高,寻常武者都很难恭维,再加之范闲不反击,只是防御,这一来二去就成了单方面的揍。

        看这架势,我猜南衣方才那一脚早就想踢了,这次定然十分生气。

        而我在一旁劝架的声音入不了南衣的耳朵,不禁急得团团转。

        范闲则是一边狼狈地躲过对方的一记攻击,一边好声解释道:“顾兄,我知道是我的错,但我同朝阳就只是出去玩,我喝倒了才没及时回来,你别生朝阳的气啊!”

        可南衣哪能轻易接受这样的解释呢?

        这呆子护卫平日里性子淡,在意的事不多,但性子实在又倔又直,真叫他使起脾气来,那可难哄了。

        我实在怕他俩的打斗将前院的人惊来,这样的话对南衣的声名不好,也对范闲不好。

        焦急之际,我不禁看向一旁的王启年,道:“王大人,您向来机敏,这种场面该怎么办呀!”

        王启年却不见急态,还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道:“王某倒是觉得让他俩打上一架挺好的。”

        此话叫我又惊又疑,不知他为什么这么说。

        这时,南衣一个横扫腿,又将范闲给踹了出去,力道之重,还撞塌了走廊外的石雕。

        我一见,心下一骇,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飞扑上前,就紧紧抱住了南衣的手。

        而这副画面刚巧被赶来的高达瞅见,范闲这位脑子和性子都有些直的护卫顿时急急呵道:“顾兄!你怎么能踢小范大人呢?!”

        言毕,就要上前理论。

        正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来的范闲立马别住了他:“高达!别、别!”

        “范大人!”高达不解。

        高达的到来显然没让南衣消一点气,见他还想继续,我也不好怎么说他,只能哄着这位人狠话不多的呆子大侠:“南衣南衣别生气!我给你带了鸡蛋!范闲还给你买了胡桃!我们不打了,这鸡蛋是别人送我的,超好吃!”

        我话音刚落,南衣就用了点力气挣开我的手,我被他的力道弄了个踉跄,手中的篮子掉了出去,就要摔地上了,电光石火间,还是南衣一弯身接在了手里。

        可是这过程中太颠簸,里边的鸡蛋破了一个,蛋清和蛋液都淌了出来。

        我一愣,墨发墨眼的青年也是一愣。

        他随即偏头垂眼来瞅我,我正好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他却颤了颤眼睫,抿了抿唇微微避开了,与此同时,所有情绪都从他那张冷清的面上褪得一干二净。

        我同他相处了十年,自然看懂了他这般眼神,当即笑出了声,软声道:“没事,不是你弄破的,是我不小心,不是你的错。”

        这个小插曲叫南衣的注意力一时间没放在范闲身上,我便朝范闲使了个小眼色,赶紧拉着南衣走了。

        待人走后,高达立马忿忿道:“范大人!顾兄也太过分了,竟如此对您!!”

        范闲一口气还没喘上呢,谁知,王启年却从另一头赶来,气势高昂道:“这一脚踢得好!”

        高达顿时懵了:“王兄,你在说甚?”

        “我说这一脚踢得好!”王启年道。

        少年人给他翻了个白眼,就听王启年对高达道:“唉,你想,那人是顾姑娘什么人?”

        “护卫?”高达道。

        “是啊,护卫!”王启年一拍掌,又立马放低了声音提醒他:“但其实更像兄长。”

        王启年语重心长道:“你想,古来兄长如父,这么说来,他都可以算顾姑娘半个爹爹了,要是你家的闺女和别的郎君一夜未归,作为兄长或爹爹,你能不生气吗?所以说,这一脚他踢得没错。”

        言毕,他又对范闲弯着眼笑道:“如果王某没猜错的话,小范大人刚才也是这个意思才不还手的。”

        听罢,范闲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抿唇笑了笑。

        见高达还一副懵懵的样子,王启年便道:“等你以后有闺女就懂了。”

        可高达是个杠精,还要道上一句:“那我以后要是生的是个儿子呢?”

        王启年道:“那就得保佑你家儿子别被人家打死。”

        范闲懒得听他们扯淡了,也走了,但甫一动身就被疼得呲牙咧嘴的。

        王启年立马跟了上去,这才惊恐地关心他:“范大人,您这可得好好疗伤了!明日便是北齐太后寿辰,您可不能在这节骨眼起不来呀!不然我们回不了庆国可咋办呀!”

        “……”

        我这边同南衣回屋后,关起门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南衣果然生气了。

        还气得不轻。

        虽说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也没说任何话,甚至也不把我赶出他的屋,但我就是知道他生气了。

        眼看他抱着剑坐在离我远远的地方,也不看我,但我还是坚持不懈地道歉加哄他。

        哄生气的南衣是一项需要持之以恒的技术活,轻则半天就好,重则需要几天甚至半个月,这十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不耐心,还耐心地给他敲胡桃。

        他这一置气很快到了晚上,中途京姨来访,在确认我平平安安回来后,这位平日里平平淡淡的宫人今日难得严肃地说了我几句,无非是希望我今后莫要彻夜未归,叫人担心。

        期间,范闲也偷偷来过一次,少年人在门边探头探脑,悄声问我:“顾兄还生气的话要不我进去再给他揍一顿?”

        “你可别!”我怕他俩又打起来,便赶紧推他赶他走,他只得一步三回头,似是担心我。

        我却支支吾吾道:“你、你今天,被打,没、没事吧?”

        他一愣,随即轻轻笑了,带着安抚之意,道:“没事,顾兄手下留情,一点都不疼。”

        许是他笑得如平日里一般明快,我顿感安心,也轻轻笑了起来。

        不多时,夜色已深,我在最后对南衣道:“我先去睡啦,南衣,胡桃敲好了,就在桌上。”

        言毕,我就往门外走。

        某一刻,我却听他低低的声音突然响起:“他,讨厌。”

        我一愣,忍不住停下脚步去看那个坐在窗沿上的人。

        朦胧的烛光中,南衣在拂来的晚风里发丝飘扬,但我透过隔柩的罅隙看他时,并未看清他的脸。

        他就像一挥散去的云烟和霁雪,在这一刻整个人陷入了某种寂寥的回忆漩涡中,以致于那副淡淡的身影在暖调的火光中迷蒙万分,显得有些脆弱与单薄:“你不该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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