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肆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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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月前,庆国长公主被逐出京都,发配回封地信阳。
她的车队启程的时候,范闲就站在城门外,他寂寂道:“可惜只是离开京都,还留了性命。”
一旁的王启年听他这话,吓得赶紧过来提醒:“大人,这话慎言啊。”
他微微笑了一下,转身就走,不甚在意:“我又没说是她。”
当日,一封诏书从宫中来,不等他歇息便让他去趟宫里。
他到的时候,外边日光正大,侯公公领着他穿过殿内的一扇壁门,通向一处三面临池的亭子。
那里浅光疏影,水波粼粼,晃荡的涟漪泛着莹亮的日光,虚虚映着亭上的青瓦红砖。
亭中央摆着张上好木质的桌案,但他并未见到当今圣上,反倒是太子和二皇子两尊大佛面对面坐在那,他甫一到,二皇子便敲着桌让他坐下。
自祈年殿夜宴一别,二皇子还是那副懒散随意的样子,还在大白天打了个哈欠,太子倒是正襟危坐,一脸板正,他俩也是被圣上唤来的,无奈的是,他们也不知道圣上所诏何事。
他夹在两位皇子中间,安静地听他们阴阳怪气互呛了几句后,圣上终于一袭白衣从那雕金画凤的壁门内走了出来。
“今儿是家宴,都自在些,先吃饭吧。”圣上一来便摆摆手,随着他的话,公公们纷纷将菜呈了上来。
范闲行个礼后一时间就感觉尴尬了,他进宫来刚巧赶上午膳,圣上又说这是家宴,那他一八品的小官插在这皇室的饭桌上岂不突兀?
他提出不妥,圣上却道:“没事,你脸皮厚。”
说不出来是嘲讽还是调侃,但让他不自在倒是真的了,他们这位圣上行事可真叫人捉摸不透。
这厢进退不得,他只得坐下来,赴了这“家宴”。
再一看,好家伙,青椒土豆胡萝卜,再加一盘高高叠起的秋葵,上边只洒了点白蒜青葱,一点肉都没有,比路边的小食摊还素,咱们这陛下可真节检。
他心下吐槽,突然就想念起之前进宫见后宫的娘娘们时大皇子的生母宁才人请他吃的焖肉,但这菜再素也是圣上叫吃的,所以他面上不显,只能拿起碗随皇子们开饭。
其实他挺佩服二皇子的,太子那文绉绉得像深闺大小姐的吃法先不说了,这位饱读诗书的二殿下吃起饭来倒是潇洒,没啥规矩,面对一桌子素菜那几根土豆丝还能夹得又快又准,看起来吃得可真欢了,比他们另外两个都来得自在。
圣上倒是不动筷,而是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先是数落了一顿两个皇子的吃相,然后将目光投向对面的范闲:“范闲,他们两个你更看好谁?”
嘚!果然来了,坑在这等着他呢!
范闲慢慢停下咀嚼的动作,再慢条斯理地咽下。
早知有坑,所以他可没吃得那么快,免得噎着。
同时,他故作难色,不作声,圣上便让他随便说,不论罪。
既然圣上都这么说了,他便顺手推舟表示不满:“陛下您这不是玩我吗?这个问题等于把我推上刀山火海,我怎么回答都是个死字啊。”
“忠臣不畏死!”圣上直直盯着他。
少年人倒也不怯,还挑了挑眉,笑着夹上了几块青椒:“可要是忠臣都死光了,那剩下的不就都是奸臣了吗?”
闻言,圣上似是笑了一声,眼里的光分不清温冷:“那你是忠臣呢?还是奸臣呢?”
范闲歪头一笑,就差没把狡猾与坦诚写脸上了,答得很快:“看陛下需要,臣都可以。”
果不其然,圣上不逮着他磨刀霍霍了,反倒去问另外两个:“你们两个,怎么看他呀?”
两位皇子简单地对他吹了波彩虹屁,他也懒得去判断真或假,反倒是圣上说他们对他评价颇高,让他们护着些,今后谁继位他都是国之重臣。
此言叫人皆惊,这已经是把这两位主的皇位之争明晃晃摆给外人看了,还是借着他的名头。
太子当下吓得行了个叩礼:“陛下正值盛年,定是万寿无疆。”
二皇子立马附议,惹得那位庆国的帝王悠悠地笑:“朕若是真的万寿无疆,那你们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这话谁敢出声作答呀?
范闲艰难地夹起一块滑溜的萝卜,听圣上又招呼两个儿子回座继续吃,可他自己的萝卜还没吃进嘴里呢,便听圣上又对他道:“这几日,朝中六部官员纷纷上奏,说你泄露机密,与言冰云北齐失陷有关。”
听罢,他一愣,放下碗,也不吃了。
访间皆传长公主是与北齐勾陷才被逐出京都的,但实则不然,这事长公主不承认,反倒指证范闲赴京路上曾经遇过言冰云去北齐的车队。
这一指证一出,倒成了他有勾结北齐的嫌疑了,但同时,长公主身为皇室成员把手伸到鉴查院的事情也败露,触了圣上的逆鳞,这才被圣上忍无可忍逐出了京都去。
毕竟,言冰云去北齐这事只有鉴查院少部分人知道,是机密中的机密。
但好在别人也没什么实在的证据参他真的勾结北齐泄密机密,自然定不了他的罪,只是这宫中官员之间难□□言飞起,猜忌无数,就这事,好在圣上也没怪罪他的意思,反倒转头就问上自己的两个儿子了:“这事你们知道吗?”
圣上都发话了,虽没有明说,但也是让他们手下的党羽不要再乱嚼舌根。
两位皇子们一一应下,真诚得很,但不等他松口气,圣上又道:“范闲,这件事要自证清白,还是需要个了断。”
来了!
他对上眼帘中那个人的眼睛,微微垂下眼,一派乖巧的作态:“陛下希望臣怎么做?”
许是得了消息,或是心中明了,早在他入宫前,他家那位老头和林宰相便提点过他,说圣上在这关头肯定是要找给点事给他做的,让他千万别答应,只要没下明旨,那么不管什么事都别答应。
他心中也清明,知自己刚让长公主滚出京都,接下来不宜节外生枝,便只等听圣上什么安排,一边寻思着怎么推却。
谁知圣上微微仰头,抬了抬袖,不立马说,倒突然转了个话头,低笑了一声:“听说你,心仪朝阳?”
闻言,范闲微微瞪圆眼去看那位贵人:“看出来了?”
庆帝不以为然,挑了挑眉:“这不是访间皆知的事吗?”
话说到这份上了,范闲也不装了,面上嘿嘿笑了两声,摸了摸脸,似是羞赧,嘴上却万分坦率道:“这么明显吗?”
言毕,他觉得太子和二皇子都斜着眼看了他一下,但他不在意,因为下一秒,圣上比他还直白:“你想娶她为妻吗?”
范闲一愣,立马认真道:“自然是想的。”
圣上倒也不意外,只是淡淡地问他:“朝阳答应了?”
他一噎,面上扯起笑:“没有,这不,正在追吗?”
“也是。”圣上微微垂眼,青丝拂过眉眼,嘴上竟带上了些许笑意:“别看朝阳平日里没心没肺的,那孩子心气高,指不定看不上你。”
这么说范闲就不太高兴了,但细细一思又无法反驳,他觉得自己膝盖中了一箭。
可没等他表态,那白袍的帝王便侧头去问另一个人了:“你说呢,承泽?”
“嗯?”被问及的人本还在扒米饭,看上去对这个话题并不上心,当圣上唤他时他还有些困惑,片刻后才弄清对方话中的意思。
但他依旧不太感兴趣,只懒洋洋道了声:“她不是就喜欢她那个护卫吗?”
“诶——二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范闲骨碌骨碌转了转眼珠子,严肃地看向他:“朝阳同顾兄那是亲人般的感情。”
言毕,他微微眯眼,明晃晃地笑了起来,隐约可见底下的虎牙:“我还是有机会的。”
那一身红袍的殿下竟也不反驳他,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似是觉得他傻,没再说什么,继续扒他的饭去了。
将他的态度尽收眼底,圣上的面上并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这位帝王总是似笑非笑,叫人捉摸不透,饶是自己的儿子也一样作态:“朝阳好歹曾经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自己不喜欢人家退了婚,现在倒是清静了,但你到底拂了人家姑娘和顾家的面子,顾老早年随朕打江山,朕也敬他三分,顾家那边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言语未尽,但二皇子立马会意,恭顺地作上一楫:“顾家那边,儿臣会好好打点的。”
得到满意的回答,圣上也不多说了,转头继续同范闲道:
“你和朝阳是在澹州认识的?”
“正是。”范闲如实答。
圣上轻笑一声,屈指敲了敲桌案:“当时她一声不响便随顾老去了澹州,连东西都没收拾,这朕倒是没想到。”
言毕,他抬眼看了面前的少年人一眼,面上带着淡淡的遗憾,莫名透着一种叫人无言的悲悯:“朝阳虽爱玩了些,但在朕心中一直是个好孩子,朕之前想弥补她,便想让她入主东宫,可惜那孩子自己说,她心属他——”
说着这话的人瞥了自己的儿子一眼,范闲微微垂眼,随他的目光望去,只见红袍加身的青年面上寂寂,啥都看不出来。
而耳边,圣上的话仍在继续:“但这小子不懂珍惜,对她无意,朝阳自己也说近年来无意婚嫁,朕也不好逼她,但看你真心喜欢她,本来想着,你若能待她好,找个合适的机会,朕将她许配给你也不是不可以……”
一顿,他又叹了口气:“可是,你现在同婉儿还有婚约在身,婉儿也是朕看着长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思来想去,朕还是不想让朝阳去你那做妾,所以,范闲,你怕是要失望了。”
闻言,范闲面上并未恼怒,他低头作楫,额发下的双眼隐在阴翳中,黑得不见底:“陛下,臣若是要娶朝阳,必定也是因她喜欢我,愿意嫁我,若是因陛下赐婚而让她的余生与臣绑在一起,也非臣之所愿,另外,臣此生只爱她一个,若是臣要娶她,必定明媒正娶、八大轿子抬回家,不会让她委身作妾,所以,既然陛下今日开了口,臣也直说了,我是不会娶林郡主的,既然陛下说林郡主也是手心上的肉,想来也不想看郡主今后同一个对她没有男女情爱的人煎熬一生,这婚还恳请陛下收回。”
“哦?”他听到眼前的生隔着半米的桌案在笑,言语上无任何多余的意味:“你这是在恳请朕给你退婚吗?”
“正是。”范闲平静地答。
对此,庆帝嗤笑一声,似是觉得好笑:“这婚可是你爹来恳请朕赐的,你倒好,现在要退,司南伯那边怎么说啊?”
范闲直起身,一脸认真地对上对方的眼睛:“家父也明白臣的心意,也算同意,就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同陛下请旨。”
圣上很平静地看着他:“你确定要退?这退了后内库财权可就与你无缘了。”
他轻声道:“钱可以挣,但此生遇见个人不容易,臣不想错过。”
可是,圣上又笑了笑:“朝阳不是还没喜欢上你吗?你这样就不怕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
闻言,少年人轻轻摇了摇头,他脸上有种由坚定和忧思杂糅而成的黯淡之色:“臣不怕这个,唯一怕的就是朝阳因这桩婚约远拒臣之外。”
“你倒是痴情种。”圣上不冷不热地评价了一句,末了,他摆了摆袖,似是无奈:“之前你在访间闹那么多事朕也算听乏了,可林相那边总得给个说法,现在,长公主虽离开京都了,但婉儿毕竟是郡主,要是这婚约解除了,难免没面。”
话说到这份上了,聪明人自然会意。
眼见圣上已有松口的趋势,范闲立马道:“陛下想要臣怎么做?”
眼帘中,白袍的贵人笑了一声,锐利的目光看着他,一字一顿道:“送肖恩回北齐,换回言冰云,正好缺个领队。”
在座三人同时一凛,范闲更是凝住了神色,眼睫微颤:“陛下想让我去北齐?”
圣上面上不见冷色,反倒慢条斯理同他解释道:“现在六部对你泄密一事多有猜疑啊,只有你亲自去,才能消除朝中猜疑。”
言毕,似是怕他有负担,圣上笑了笑,很是慈祥:“这只是个建议,去不去由你,你要是不愿去北齐的话,也不算是抗旨,但你若是去北齐,立了大功,回来后功名加身,不但消除了六部疑虑,我也好给你名正言顺地退婚,换门亲事。”
此言一出,范闲微微瞪大眼,几乎没怎么想,便立马起身作楫:“臣愿去北齐!”
可圣上道:“再想想,再想想,朕不是逼你,一定要想好。”
范闲当即蹙起眉,好似怕圣上反悔似的,一脸坚定的恳切之情:“臣一心想去!迫不及待!”
“好!”这一声圣上倒是应得快,他满意的笑了笑,随后才慢悠悠道:“行程的事你就问陈萍萍,等你从北齐归来后,朕希望听到你和朝阳的好消息。”
言毕,他起身离去,走前,这位庆国的帝王留下三人和一句话:“现在朕也乏了,想歇息了,你们兄弟三人吃吧。”
在座的人各有心思,没多想其它,只是在那位陛下的身影看不见后他们三人才落下作楫的手直起身来。
在范闲身后,两位皇子意味不明地对视一眼,一身红袍的青年抱着袖上前来,见范闲一脸凝重之色,还是忍不住挑了挑眉,道了声:“范诗仙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呢?”
此行出使北齐,是个人都知凶险万分。
连太子在走前也不禁拍了拍他的肩,装模作样地表示宽慰。
许是真的想拉拢他,二皇子垂着眼,笑了笑,又同他道:“你之前说让我拭目以待,现在倒是要将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就为了顾朝阳那丫头,值得吗?”
可是一身蓝衣的少年人不见悔意,只是直直望进了那人雾青雾青的眼里。
片刻后,他笑了,但眼中不见多少柔意,全然冷淡。
他俩几乎一般高,范闲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见的声音道:
“陛下当年将朝阳赐婚给二殿下,可见只是当成了一件物品,在殿下看来或许不值。”
此言叫那位殿下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只见二皇子眼底的光像是被过去的亡灵掐灭似的,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湖,不冷不热地回了范闲一句:“皇室的婚约又有几分真心和人情味?”
少年人没有反驳,他如黑曜石般的眼眸沉寂着,几乎不能从那里面窥探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半晌后,他才又笑了起来,却只是轻声道:“殿下不喜欢的人对我来说如若无价之宝,等殿下有一天遇上心中所爱的女子,自会懂的。”
闻言,一身矜贵的青年安静了瞬,他似是不苟同范闲的话,但也不反驳他,只是抱袖去望那亭外的日光与水色。
初秋的午后,穿亭而过的轻风堪堪掠过他的发丝,他暗红色调的袍子衬得人有丝不可言重的隽瘦和苍白,带连眉眼间都有种讥诮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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