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心

“若兰，你怎么又在书桌底下睡着了？”

        在她年少之时，楚瑜白的书房是她的游乐园。

        这里有数不尽的藏书，这里有好闻的墨香，这里有…他。

        她喜欢待在这里。

        在和煦的春风中，在明媚的艳阳里，躲进书桌底下的阴影，等着那个人出现。

        等着等着，她就不自觉地睡着了。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仰头望着他：“你怎么才回来，我都闷坏了。”

        她的娇嗔换来他温柔的微笑。

        “路上遇见些事，耽搁了一会儿。”

        “算了，如果你陪我玩猜诗歌，我就原谅你。”她从桌底钻了出来，兴冲冲地跑到书架前，踮脚拿下一本诗歌合集。

        这是她和他经常玩的游戏，就是轮流翻开诗集中的一页，让对方猜自己念的诗句出自哪首诗。

        “看来你最近又看了不少诗歌。”

        “谁让你都不陪我，我只能自己解闷了。”她一边抱怨一边走到他身边，把书往桌上那么一摊，“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我先念吧。”他拿起书，“考你的时候我也好顺带温习一下。”

        “你好狡猾。”她忍不住地撇撇嘴。

        “谁让我是大人呢。”他微微一笑。

        “大人都这么狡猾吗？”

        他没回答，只是捧着书念道：“‘最美丽的少女，坐在礁石上望着渔夫的墓碑；她用歌声降下了灾难’。”

        “《罗蕾莱》。”她不假思索地回道，因为就在他回来前，嗯，她睡着前，她刚刚读过这首诗。

        这首诗背后还有一个悲伤的传说，在一个小岛上住着一个渔夫，他和海中人鱼相爱，并约定结婚。但其他岛民却觉得他是被人鱼迷惑了，于是将他关了起来。不知道渔夫被抓的人鱼一直在礁石上等着渔夫。

        为什么他不来？

        他是不是忘了和她的约定？

        无法前往岸上的人鱼，害怕知晓答案的人鱼，就这样日日夜夜等着。

        日月流转，时光如白驹过隙，人鱼终于忍不住动身前往渔夫住的小岛。

        然后就出现了诗歌里描写这一幕。

        年少的她其实并不懂爱情，可在读这些诗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隐隐约约看见了爱情的模样。

        爱一个人就是想和他在一起。

        所以爱是悲伤的，爱是绝望的，尤其爱上一个不可能和自己在一起的人。

        她看向捧着诗集的他，她觉得自己是爱他的，因为她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可那是不可能的。

        “你总有一天会长大，你会遇见一个爱你的男人，和他组建新的家庭。”

        他总是这么告诉她。

        但她真的很怀疑，这世上会有这样的男人存在吗？

        就算有，她能爱上他么？

        “若兰啊，这位就是陆氏的少当家陆凤生陆少爷。”

        在楚瑜白替她安排婚事不久后，她在自家名下的饭店，第一次见到陆凤生。

        这次引见她和陆凤生认识的媒人是楚瑜白的远房亲戚，楚瑜白喊她姨，她跟着喊姨婆。

        姨婆似乎比她本人还满意她这位未婚夫。

        也难怪姨婆中意他，即使不看他家世，光凭他出众的外表，就足够有吸引力了。

        但她讨厌他。

        讨厌他望着她的眼神，讨厌他和姨婆有说有笑，完全不在意她的冷淡。

        “瞧我，和你聊天聊得都忘了今天的主角儿。”姨婆终于想起坐在一旁，已经喝了红酒的她。

        “姨婆不用在意我。”她皮笑肉不笑地说，巴不得他们聊他们的，她喝她的。

        “这怎么行呢，你父亲可是特意交代过我，要我好好照顾你。”

        闻言，她的心又不自觉地痛了痛。

        “你们年轻人慢慢聊，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菜要上。”

        说完这句话，姨婆就起身走了。

        偌大的包厢里只剩下她和陆凤生。

        在他开口前，她先说道：“陆少爷，这次见面是家父的主张，我会来也是因为他的吩咐。”

        “嗯，我知道。”他淡淡一笑，好像并不在乎她是不是自愿来这里。

        “你知道就好。”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更生气了，“所以吃完这顿饭我们就……”

        好聚好散这四个字还没说出来，她就听到他接过话道：“我们就去庭院里散散步，如何？”

        “我不想散步。”她想也没想地拒绝。

        然而他却不紧不慢道：“听说这家饭店的庭院是请了建筑大师专门设计的。”

        是有这么一回事。她依稀记得楚瑜白提过。

        “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能随楚小姐一起参观？”

        她刚想说没有，又听他说：“楚小姐就当打发时间，毕竟太早回去他们会奇怪。”

        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

        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姨婆他们不会轻易罢休，因为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她和他相亲相爱。

        “我明白了。”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酒杯，“我带你参观。”

        美丽的庭院里，脸色却不怎么美丽的她心不在焉地跟在他身边，走在绕湖铺设的林荫步道上。

        假如她心情也能像这湖水般平静无澜就好了。她情不自禁地想。

        “楚小姐。”他忽然伸手拉住她胳膊，也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你干什么……”她吓了一跳，仰视着这个比自己高许多的男人。

        走在他身边时，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娇小，也感觉到了来自他身上的压迫感。所以她逼自己不要去在意他，她不想自己受他影响。

        可惜，这很难。

        他只是拉住她胳膊，她就觉得被他碰触的地方很烫，烫得她心烦意乱。

        她想抽回手，他却握得更紧了。

        “放开……”

        她还未说完便听他说：“小心台阶。”

        侧头一看，她脚边就是台阶。

        原来他拉住她是怕她摔倒。

        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她有些尴尬地抬起另一只手捋了捋头发：“抱歉，谢谢……”

        “你不需要道歉。”他低头凝视着她因为害臊而微微泛红的脸。

        “为…为什么？”她听不大懂他话里的意思，直到他明明白白告诉她。

        “因为我没打算放开你。”

        “什么？”

        她来不及作出反应，他就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除了楚瑜白，从未有男人离她这么近。

        她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还有自己如小鹿乱撞般的心跳声在逐渐重叠，一如他和她彼此缠绕的气息。

        奇怪的是，她并不讨厌他的气息。她甚至觉得他的气息就像散发着松木味的琴酒，木质的酒香中蕴着凛冽的甘甜。

        就在她即将沉迷于这干烈又魅惑的气息中时，他却先一步放开了她。

        “这样你姨婆也应该放心了。”他望着她身后慢道。

        顺着他视线望去，她看见了姨婆离开的背影。他刚刚做的那一切都是为了演给别人看，包括抱她？

        这个男人……

        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微微攥紧，她低下头，问：“你要按他们的意思娶我是吗？”

        “这不是他们的意思。”他纠正她，“是我自己的意思。”

        “但这不是我的意思。”

        “你对我没意思么？”

        “是。”她索性承认，“我说了我今天来这只是家父的意思。”

        而她自己根本不想嫁给他，不想嫁给任何人。

        “楚小姐，人的心意是会改变的。”他高深莫测地望入她眼中，“即便你现在没这个意思，也不代表将来就不会有意思。”

        “陆少爷你这么讲就没意思了。”

        “那楚小姐觉得我要怎么讲才有意思呢？”带着笑意的低沉嗓音伴着轻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传入她耳中。

        与他对视良久后，她撇过脸，故作冷漠地说：“没意思，我要回去了。”

        他没有拦她的意思，只是温和地朝她笑了笑，那眼神仿佛在说他会等她回心转意。

        她气闷地转身离开了湖畔。

        她要去找姨婆，告诉她，她要回绝这门亲事，她讨厌陆凤生，讨厌他的气定神闲，讨厌他的游刃有余，她讨厌他那副吃定了她的模样！

        总之，她就是嫁给一头猪也不会嫁给陆凤生！

        然后她看到了一头猪。

        不，不是猪，准确地讲是一个长得像猪的年轻男子。

        这名年轻男子不是谁，正是姨婆的孙子。按辈分，她大概该喊他一声表哥。

        不过她从没喊过他表哥，不仅仅是因为她和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因为他在这些屈指可数的次数里觊觎她身子的意图过于明显。

        所以下意识地，她往旁边的盆栽后边站了站。

        她并不晓得这家伙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但她猜他来准没好事。

        果不其然，她听见他对着姨婆大声抱怨：“奶奶你怎么能把陆家少爷介绍给若兰啊！”

        “我这不也是受了她父亲的委托嘛。”

        “那你大可以把我介绍给她啊。”

        姨婆看了一眼自己不仅外形欠佳，还一副少爷脾气的孙子，头疼地揉着太阳穴：“就算我想介绍，你也得有那个条件。”

        “我不管！”这位比她长了两岁的表哥如同一个小孩般耍赖道，“我就要和若兰妹妹结婚！”

        “你这孩子……”姨婆说着环顾四周，好似在确认周围有没有其他人。

        可惜姨婆并未发现盆栽后边的她。

        在叹了一口气后，姨婆对着自己的宝贝大孙子语重心长地说：“这种事着急不来，你知道不？”

        “奶奶我再不着急，若兰妹妹就要和那个姓陆的跑了！”

        “说你这孩子傻你别不承认。”姨婆恨铁不成钢道，“你觉得你着急，你就能娶上她楚若兰？”

        “行，我不急，奶奶你说怎么办吧！”

        “奶奶当然有奶奶的办法。”姨婆阴恻恻地笑道，“我瞧若兰那女子心高气傲，这陆家少爷她都不一定看得上。”

        “真…真的？”

        “到时候我再把你介绍给她，就算她不同意……”姨婆的双眼里闪着精光，“等楚瑜白一走，这楚家的家业理应由你这个唯一沾亲带故的男丁来继承。”

        “我不要什么楚家家业，我只要若兰妹妹！”

        姨婆受不了地戳了戳自己孙子脑袋：“你真是愚不可及！楚家家业一到手，你还怕没有女人？”

        “奶奶……”

        楚若兰没再听他们后面说了什么，她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了饭店。

        在饭店门口，她坐上司机的车。

        “小姐不等姨奶奶一起回吗？”司机奇怪地问。

        “开车。”她冷淡地说了两个字。

        “是…小姐。”

        回去的路上她一言不发地望着车窗外，窗外没什么特殊的风景，印入眼帘的依旧是芸芸众生离苦得乐。

        然而这些都与她无关。

        她闭了闭眼，唯一与她有关的——…

        “楚老爷，您真的不能再操劳了。”

        早上她本想去找楚瑜白，叫他取消这次饭局。可她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见书房里传出医生沉重的告诫和那熟悉的咳嗽声。

        “我知道…咳咳…但这些事我不得不做。”楚瑜白淡弱的嗓音飘入她耳朵。

        “可您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如果再这么下去，怕是……”

        “杨大夫。”楚瑜白打断大夫的话，“我的身体我很清楚，希望你不要在若兰面前提起这些，我不想她担心。”

        “……”

        她站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时间仿佛静止。

        最终，她没有推开那扇门。

        回到当下，她沉默地坐在汽车后排。

        医生和楚瑜白的对话、姨婆和她孙子的对话还有过年时亲戚们的对话，反反复复在她脑海里播放。

        “等楚瑜白一走，楚家的家业……”

        “楚瑜白这身子骨肯定挨不过冬天了。”

        “他也没娶妻，除了若兰那丫头就没别的子嗣了。”

        这些过年才来一趟的远房亲戚，总喜欢在背地里嚼着舌根。

        “若兰那丫头是不是他的种都不好说呢。”

        “嘘。”

        嘘什么？她都听见了，听得一清二楚。

        于是她拿起扫把就将他们赶了出去。

        事后楚瑜白还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她看着微微蹙眉的他，满不在乎地回道：“我乐意。”

        对，她乐意怎么做就怎么做。

        谁也管不了她。

        “掉头。”

        她忽然命令前排的司机。

        “回饭店。”

        “小姐？”司机一头雾水地问，“你东西落在饭店了？”

        她模棱两可地回道：“差不多吧。”

        车子载着她折返，重新回到饭店，她也不晓得那个男人还在不在原来的地方。

        她径直走进饭店大厅，看见她姨婆拉着她的宝贝孙子向陆凤生“解释”：“陆少爷真不好意思啊，若兰那丫头太任性了，说回去就回去了。”

        “没关系。”陆凤生的俊脸上依旧噙着不可捉摸的微笑，“这说明楚小姐是性情中人。”

        “陆少爷不生气就好，只不过这婚事恐怕……”

        姨婆的话还没说完，她就一个健步走到他们面前，若无其事地问道：“哟，你们在聊什么呢？”

        见她回来，姨婆和她的大孙子都错愕地睁大眼睛。

        但陆凤生和他们不一样，他只是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她。

        “若…若兰你怎么回来了？”姨婆从惊讶中找回声音。

        “我突然想起来有一句话忘了和陆少爷说。”她笑眯眯地看向他。

        “什么话？”问她的人不是他，是姨婆。

        她没有回答，而是当着姨婆和她孙子的面儿，伸出手勾抱住他的脖颈。

        仰视着他深不可测的黑眸，她笑得很甜。

        “我们结婚吧！”

        “好。”

        他深深地望着她，答得比她想得还要干脆、简洁。

        “这…这……”姨婆看看她又看看她身边的陆凤生，一句话也说不出。

        倒是她身旁的宝贝孙子激动地喊道：“若兰妹妹你怎么能嫁给他！”

        “不然呢？”她睨了这位油光满面的表哥一眼，“你觉得我会看上你这头猪吗？”

        听到她不留情面的讥讽，这位表哥“哇”地哭出声。

        而姨婆也急了：“你…你…你怎么能说我孙子是猪？”

        “蠢成这样不是猪难道还是人？”

        她话音刚落，她“亲爱”的表哥就哭着跑出了饭店大厅。

        见状，姨婆生气地转向她：“楚若兰你这丫头！”

        “姨婆你还不去追你的小猪仔？”她凉凉地开口，“小心他出门就被人拐跑。”

        “你…你！”姨婆又气又急地指着她鼻子，不过姨婆终究还是更牵挂跑出去的大孙子，所以只瞪了她一眼便追了出去。

        目送着姨婆和她的大孙子越走越远，她放下了搂住他的胳膊。

        “不再多抱一会儿？”他轻笑出声。

        “我手酸了。”她冷哼一声。

        “需要我给你揉揉么？”

        “不用。”

        她冷淡的态度并未吓退他，他伸手勾起她的一缕发丝，哑着声问：“你刚刚说的话还作数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么快改变了心意，她当然也没有告诉他原因。在他送她回去的路上，她问他：“你做生意很厉害？”

        “一般般。”

        所以他说的一般般是指多厉害？

        她回去以后问了楚瑜白，才从他口中明白陆凤生年纪轻轻就已纵横商界。

        “如果是他就能保住楚氏，对吗？”

        听见她的话，坐在书桌前的楚瑜白沉了沉眸光。

        “若兰你是因为这个才同意亲事？”

        “不是。”她矢口否认。

        “那你为什么……”

        “因为……”她抬眸望向他，给了他一模一样的回答，“我乐意。”

        楚若兰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在这么危机时刻想起过去的事。

        那些记忆就像走马灯一般出现在她脑中。

        直到看见书桌外低下头的人，她眼前的走马灯忽地熄灭。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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