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生牛犊（六）

看清楚那兜帽底下的脸了，祝枫有些意外，不想，这神秘人竟然是个女人。

        不过再细细一想也是情理之中，醉花楼出来的人么，女人才比较合理。若是男人，只怕那好男色的小魔头就将人直接招为入幕之宾了，哪儿还会让人出来给他买人？

        祝枫这么盯着那女人的侧脸思索间，女人突然转过头来看他。

        她的面部线条流畅而硬朗，因此显得英气十足，但从骨相来看，还是能瞧得出是个女子。虽然是个女子，还是醉花楼这样的烟花地出身，但她眼中并无媚意，倒有淡漠浮动的杀意。

        “你看什么？”女子冷声道，重新把兜帽罩回了脸上，将面目遮个严严实实。

        “我……”祝枫记着自己要假扮一个不懂武功也没有主见的奴隶，他试着露出了那种怯怯的神情，软声道，“姐姐……你飞得这么高，我……我害怕。”

        他略带急促地眨了两下眼，那右眼之上的朱砂痣便闪现又隐没，他装得挺真，那女子原本抓着他的肩膀，祝枫还反手在她的斗篷上抓了一把，像是害怕掉下去。

        那女子看了他一眼，又别开眼，没接他的话，但却将他捉紧了些。

        看来伪装成功。祝枫心下微微一扬，装乖这事他从前在师父师兄面前干得可太多了，现在在这冥教魔头手下面前做得也十分顺手。

        “到了。”不多时，那女子抓着祝枫在灯火流丽辉煌的街市之中翩然落地，祝枫抬起头，看见眼前一座金碧辉煌的高大楼阁，匾额上题着遒劲的三个大字“醉花楼”。夜风吹过，送来楼中的三分脂香，三分酒意，三分男女欢笑说话声。

        真是还未踏入，便已先醉了。

        同一个时辰，东市已经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可这寻花问柳之地倒是才刚开始一天的热闹。

        刚站定，祝枫的肩膀就又被那女子捉着，紧跟两步，转入侧边的暗巷，而后一带，脚下又已凌空，祝枫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又已踩在了什么硬物之上。

        祝枫垂首一看，脚下的地板晶莹剔透，被垂枝灯一照，几乎流光溢彩，竟是琉璃做的。

        真有钱。祝枫忍不住心道，怪不得出一百两黄金买个奴隶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们已经站在了醉花楼的三楼——没从正门进来，莫约因为是太过惹眼。

        祝枫回过神来，见那女子看着自己松开了手，道：“姐姐……你轻功真好。”

        那女子仍不接话，走了两步，见他不识趣地站在原地，根本没跟上，目光倒放在外面，像是在居高临下地观赏街景和人群，就是微微不耐地伸手将他一拉。

        祝枫被那女子轻轻一拉，原本二人站在一个向外突出的露台上，这下便被扯进了室内。祝枫膝盖一软，跪倒在地面铺就的织花地毯上。

        “……”

        这下不是装的，是真的。他的膝盖跪了一天，还木着，这一下没使上力，就是一软。

        那女子转过身，从上而下地看着祝枫，声音带着点嘲弄：“要是知道你这么柔弱，我就不买你了。”

        她俯下身，再次用手托着祝枫的下巴，轻声道：“你知道我买你回来做什么吧？”

        祝枫装作无知，摇摇头。

        那女子没直接告诉他，而是道：“醉花楼是什么地方，你知道么？”

        这下再不知道就显得刻意了，祝枫慢慢道：“……秦楼楚馆。”

        “秦楼楚馆是什么地方？”那女子又道，“那是客人们找乐子的地方。”

        她垂视着祝枫：“这么柔弱，万一一上榻就没命了，那我这一百两黄金岂不是花得很冤？”

        祝枫：“……”

        他听懂了这话的意思，因此才哑口无言，不知如何接话才好。他从前对此一无所知，但鹿掌柜送来的那些书册……他知道有些客人会比较过分，甚至在床上直接把人弄死的都有。

        想必那小魔头……只会比他们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想到这，祝枫便又有点腿软，但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有点后怕了。

        那女子又道：“我挑中你也是看中你身材强劲，没想到如此让我失望。”

        “……”祝枫勉强笑，为自己解释道，“姐姐，我没那么娇弱。今天在东市跪了一天，现在膝盖疼。”

        那女子看了他一眼，不知道相信了没有。两人说话声惊动内间的人，那层将房间隔开的厚厚纱幔被一只手掀起，而后几个穿红戴绿的美貌女子鱼贯而出。

        “云姐，你回来了？”她们七嘴八舌道，看见地上的人，“这是找到货了？”

        云姐收回了托着祝枫下巴的手，转身脱下斗篷交给了其中一个姑娘。祝枫便揉着膝弯自己站了起来。

        “嗯。”云姐道。

        那些姑娘们打量着祝枫，道：“模样挺俊的，就是怎么这么脏。云姐你在哪里找到的人？”

        又道：“还好还好，这下齐了，可以交差了。”

        “还没验过身呢，还不算完成任务。”云姐道，祝枫发现她跟那些姑娘说话的语气倒温柔，有了女儿的样子。

        祝枫被这一众姑娘簇拥着，带着他去给他安排的房间。

        他们走出房间，穿过走廊，耳目立刻就被吹笙抚琴的乐声淹没，曲调旖旎，拖着人陷入一场意乱情迷的幻梦。

        祝枫走着，余光往下一瞥，就被烫到似的飞快收了回来。

        醉花楼建得十分别致，一楼进门，大堂便是小桥流水，客人在四方席上坐定，还可以曲水流觞，顺流传杯，风雅得不似烟花之地。

        如果那些衣冠楚楚的客人没有一边赋诗弄词，一边跟□□半露的姑娘亲热的话。

        醉花楼楼上的房间旁皆是长廊，中间空着，合围成圆，不论你身在几楼，往下一瞧，都能将一楼各位客人的情状尽收眼底。

        祝枫这是第一次进青楼，以前何曾见过这个？猝然见了这幅排场，就像受了惊的小动物似的，耳朵烫起来。

        “云姐，我看不用验身了。”有姑娘看着祝枫泛红的耳朵，调笑道，“这小子看一眼楼下都脸红。”

        身旁的姑娘齐声笑起来，笑声里夹杂着“真是个雏儿”这样的细碎之语。

        祝枫有点郁闷，又想起鹿掌柜的那句“生疏懵懂些，倒显得更自然”。

        看来是真的。

        姑娘们领着祝枫到了三楼最西侧的房间门口，道：“从今日起，你便住这里。”

        祝枫进了门，见那房间里布置也十分精致，比五教山他师父师娘的卧房都要奢靡百倍。一道水墨屏风拦在中央，面前只有桌椅，想必床榻在后面。

        姑娘们给他打了一盆水，梳洗收拾了一番，又给了他一套新衣裳。

        祝枫换下了之前那件破烂衣衫，只消打理一番，就又成了个俊俏小公子的模样。云姐只说了句“今天天色已晚，你先休息吧”，便带着姑娘们走了。

        祝枫站在门内，听见她们离去之时还在谈笑，走远之前的几句话飘进祝枫的耳中。

        “这下好了，好歹这一批里还有一两个能看得过去的。”

        “他身材不错，和那些小倌瘦得没骨头似的不同，教主应该会喜欢。”这句是云姐说的。

        祝枫摸了摸身上衣裳的布料，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料子，但是穿上去的确十分舒服，他看见袖口的绣纹，觉得莫名熟悉，偏头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那日在酒肆，师妙青身上的那件衣裳的绣纹也是这样的。

        所以这也是西域人的衣裳是么。祝枫认真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图案好看是好看，就是挺奇怪。

        图案是花朵的形状，可祝枫觉得花瓣像牡丹，花心像海棠，叶子又像荷花，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花，倒成了个四不像。

        罢了。祝枫垂下手，既来之，则安之。

        他想听云姐所说的，先睡一觉，可是刚绕过屏风，就意外地看到窗边坐着一个人影。

        垂枝灯在屏风后的那半边房间里，所以这半边皆是昏暗的，只有窗外亮如白昼的灯火从大开的窗边泻入，那人的侧脸便一半沐浴在灯火中，一半沉在阴影里。

        祝枫怔了一下，他没想到这房间里还有别人。

        “你是……？”好半晌，他才试探性地出声问道。

        那男人倚在窗边，坐姿十分随意，一条腿伸长，另一条腿曲起，手撑在膝上。他脸上蒙着一层轻薄的面纱，原本一直垂眼看向窗外，听见祝枫的话才转过头来。

        “你也是……被她们掳过来的么？”祝枫见他不说话，又问。他斟酌着用词，不知怎么说才好，无论如何也无法直接将“送给青冥教教主的娈宠”这话说出口。

        那人转过脸来，祝枫才能稍将他的面容瞧得清楚点。虽然蒙着面纱，周遭又昏暗，但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祝枫又是一愣。

        没人会否认这是个美人。哪怕看不清楚面目，只凭直觉，也会觉得这是个美人。

        也许是被窗外的灯火照亮，那面纱美人漆黑狭长的眸子里沉着，却又微微发亮，如同星芒不时一闪而过。祝枫脑中突然莫名浮出了刚才醉花楼的琉璃地砖来，琉璃流光溢彩，可是好像也比不上眼前这双眼睛熠熠生辉。

        平静却又这么灼人。

        祝枫又想起刚才从那些姑娘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

        ——好歹这一批里还有一两个能看得过去的。

        并非祝枫自作多情，只是那些姑娘们离开时分明在谈论他，这“一两个”中肯定有他一席之地。

        可是另一个呢？祝枫毫不怀疑，那另一个人选会落在眼前这人的身上。

        “终于将人找齐了。”好半晌，那面纱美人才开了口。

        他却没回答祝枫的问题，而是说出了跟醉花楼的姑娘们一样的话，可口吻却是完全不同。

        冷淡的声音像是冰原上的雪纷纷落下，即便薄纱覆面，也可见美人唇角微勾，轻慢又冷傲：“动作这么慢。醉花楼的人都是饭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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