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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满城素缟


少年姓氏不详,知生皇为其赐姓长,取名佑业。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少年过去种种皆被这御赐的姓氏名字斩断,从今往后,他有且仅有一个身份,就是长生的子嗣。

        建业感念天无绝人之路,将那少年当作胞弟怜爱,什么都力争给他最好的。衣食住行、修行教化,更是无一怠慢。

        什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什么大白天走了狗屎运,大概说的都是这么个意思。

        彼时,安宁站在宫门口,冷眼看着一个年轻女子,对她行三拜九叩之大礼。

        那女子身材姣好,面目清秀,听说是白氏的名角,姓氏不详,名唤鹤林。听说那个女子,是已故右司马之子长佑业的生母,但她抵死不认。

        女子礼毕,安宁冷言冷语,冷然笑道:“姑娘,你可能,拜错人了。”

        言罢转身,飘然离去。

        她的身形飘忽,像卷在尘埃里的风,从来就没个踪影。只留在身后那个女子,仍旧匍匐在地,泪流不止。

        那女子口中含含糊糊,没人听得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长生的葬礼,建业着人以国葬的规格配置。国君对臣子的重视程度,举国皆知,一目了然。

        彼时,国人俱赞知生皇心怀天下,爱民如子,虽一人一物,皆不怠慢。

        于是,长生的死,又在另一个层面上成就了知生皇,成就了牛贺人口中,人人传颂的,一代明君。

        如此这般,长生也算是死而无憾。

        他生前向人透露,自己一生出将入相,飞黄腾达,作为贱民之子,他在仕途之上,已经是登峰造极。如果说再有什么愿望,他说,他想有个儿子。

        如今,他名声也有了,爵位也有了,儿子也有了。

        他们长家,从此摇身一变,跻身牛贺权贵之列,再不是什么贱民。

        要说他还有什么缺憾,那可能或许仅仅是,安宁没有参加他的葬礼。

        不过,就连建业都亲自出席了,安宁的缺席与否,也许就显得有些无足轻重。

        建业这个人,无论何时,都是情绪饱满,戏码足足的。他的起承转合,写在那张老实敦厚的脸上,永远都是那么容易令人信服。

        他总是看得多,说得少,眼下更是只顾着哭,一句话也不说。

        言多必失,是他从小就信奉的真理。

        就算他演得有点过了,因着他与长生的交情,也是无可厚非——他竟然,公以国葬之规格,私行父丧之礼节,为长生披麻戴孝。

        但凡一国之君,能做到这个份上,无论真情假意,都已经是恩至意尽。

        建业甚至长跪不起,对着长生的遗体磕了几个头,哽咽数度,语无伦次道:“右司马于我牛贺,有再造之恩。孤是牛贺之子,故右司马于我,亲如父母。”

        在场诸人见状,无不动容。

        唯独那个叫做长佑业的少年,只是一脸木然,沉默地看着周遭发生的一切,害怕胆怯,无所适从。

        他那副模样,竟好像是被迫出现于此,被迫素缟着身。仿佛摆在他眼前的,躺在棺材里的那个人,是那个叫做知生建业的小子的老子。这件事与他,似乎从一开始,根本就是毫无瓜葛,无关痛痒。

        那些人说的话,那些人做的事,他不能完完全全地理解。他的人情世故,不是来源于他母亲的戏本子,就是来源于平日里的冷板凳。

        这样突如其来的阵仗,他尚且不知如何应对,又怎会学着建业的样子,抓紧一切机会,极尽可能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对于他来说,那个叫做长生的男人,或许是牛贺万万人的父亲,却不是他一个人的爹爹。

        他心中所思所想,不过是这几日过后,他能吃上几顿饱饭,他的母亲鹤林,此刻是否又在遭人白眼。

        如他所愿,长生葬礼过后,他再未挨饿受冻。那样受人嘲讽、被人责罚的日子,一如他的生身娘亲,都随着他的身世昭著,与他渐行渐远。

        后来,他又在建业的感召之下,为长生斋戒七日,直至那人遗体下葬。

        与他一同斋戒的,还有那个谦卑而贤明的一国之君,知生建业。

        话说长生葬礼那日,安宁之所以没有去,那是因为她到城里面溜达了一趟,找那个叫做鹤林的女子去了。

        如她所料,鹤林一个人躲在家里,为了那个始乱终弃的男人,披麻衣,烧纸钱。

        她本哭得泪眼婆娑,双目红肿,看到安宁到来,径自忍住情绪,对着安宁再拜行礼。

        许是在她心里,自己天生就低一等,那人一来,她连自身的喜怒哀乐,都得藏得好好的,不能表露于色。

        她对安宁如此,对长生也如此。

        她跪在地上,卑微怯弱地对安宁说道:“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竟未能认出公主来。”

        安宁大方落座,只听她絮絮叨叨,又是认错,又是感激,一句话也不接应。

        “小女子还有一事,斗胆托付公主。”鹤林趁安宁还未开口反对,赶紧捡紧要的说道,“佑业这孩子懂事,却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如果日后有失礼之处,还请公主多多担待,佑业定将公主视作生母,为公主竭忠尽孝。”

        到底是小市民,虽多看了几个戏本子,说出的话也是不伦不类。

        话虽说得不咋地,意思倒是表达清楚了——鹤林这是准备将佑业托付给安宁,自己打算撒手人寰,或许也说不定。

        安宁妖娆一笑,轻佻问道:“你自己的儿子,自己不教养,求我有什么用?”

        这话许是戳中她了她的心窝子,那女子一听便哭了,呜咽说道:“他曾经是我的儿子,可是现在不是了。我只是个戏子,不能连累他。”

        就像不能连累长生一样。

        一直到长生死了,她都抱有这样的执念。

        牛贺的门第观念,千百年来在人们心中生了根。牛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分三六九等,一等不可僭越。

        敢于破除这样旧格局的先知,如今已经到了地下,此刻正在为人祭拜。

        人人只知他为国征战,却不知他心中的国是个什么样子。就像鹤林爱慕长生,却不知她爱慕的长生是个什么人物。

        她起身,安宁没有阻止。

        她走到案几旁边,安宁没有阻止。

        她拿起案几上的剪刀,安宁还是没有阻止。

        她将刀锋对准自己的脖子,逼近雪白的肌肤时,安宁终于出手。

        那人没有起身,她只是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剑,翻腕将其掷出。短剑弹在剪刀上,打了个来回,又回到那女子腰中剑柄处,不偏不倚。

        而鹤林手中,那柄原本看似锋利的凶器,瞬间变得不堪一击,碎成废铁。

        铁片擦着鹤林的脖颈,打了个火花,擦出几缕血痕,叮叮当当,碎落一地。

        斗室之内,青蓝之光大盛,剑鸣之声,响彻数十里不绝。

        神剑万仞,不知从何时起,已傲然列居九州兵器谱之首。

        有人说,万仞的身价之所以长得这么迅速,那都是因为它在公子琰身边时,被迫频频狂刷了几年的存在感。

        但公子琰会否如此招摇,终究不得而知。

        说来说去,九州兵器谱不是出自公子琰之手,而是土灵太一大神编纂的。万仞上榜之缘由,恐怕归根结底,还得听太一娓娓道来。

        在安宁看来,太一为了这一系列的九州仙神榜,做了许多昧良心的事。譬如说,她堂堂知生安宁大美人,居然不在美人榜之列;又譬如说,曾经的公子琰,居然也不在灵力榜之上。

        要说审美这种事因人而异,或许太一天生就三观不正,那还稍稍可以理解。但是灵力这么有目共睹的事实,太一绝无可能不清楚。就算公子琰以往惯于隐藏实力,太一他一介大神,又怎会参悟不透彻?

        对于九州仙神榜的失真,安宁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真的找不出其他理由,她只能大胆猜想,太一可能收了别人的好处,刻意排挤他们叔侄二人。

        毕竟从古至今,搞排行榜的那些人,说穿了,都是为了钱。

        她见鹤林又扑通一声跪地,陡然回过神来,发现现如今,此时此刻,还不到自己走神的时候。

        她一生颠沛流离,何其不幸。然终有一人,为她取下山巅的月色,代替己身,与她长久相伴。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再看看眼前这个女子,比尘土还卑微,比落红还娇弱。她悲悲戚戚,惨惨淡淡地哭诉着:“公主不要再拦我,让我去吧。我活着,就是他的累赘。”

        长佑业的生母,可以是达官显贵之女,可以是从天而降的仙子,可以没有姓名,可以不露身份,可以保持神秘,但却绝对绝对,不可以是眼前这个戏子。

        至少在鹤林看来,一定是这个样子。

        安宁却不以为然。

        她开口,带着那种特有的妖娆与娇媚,轻飘飘言道:“长生呢,他穷尽一生,都是为了打破贵戚专权的格局,打破这腐臭的门第观念。他的变法,他的征战,都是为了这些,都是为了你们,去争取更多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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