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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焉有情蛊


再后来,平日里声势浩大的半半,走的时候居然是悄无声息,连声招呼也没同中容打。

        中容虽知晓半半行踪,但拉不下面子去送,更别提主动和解。

        他无力地瘫在椅子上,想着自己如今一把年纪,国不兴,家不和,妻不贤,子不孝,若要说这辈子失败,那都实在是唐突了失败二字。想来自己也是得天独厚,天赋异禀之人,加之日日勤学,夜夜苦练,为了江山社稷,更是一刻也不敢懈怠,怎地这家、这国,在自己手里,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想问问皇天后土,先祖神祇,究竟是谁错了,又到底错在了哪里,然而俯仰之间,唯有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一时一刻,也不为他停歇。

        七年后。

        瞻部,周饶。

        曾经的周饶,立于数国交汇之处,熙来攘往,人声鼎沸,可谓九州中心的中心,寸土寸金,一席难求。

        如今的周饶,却只剩萧索与荒凉,失措与惶惶。

        自打违命出世起,瞻部便饱经战火纷扰——东有胜神,西有牛贺,两个老对头厉兵秣马,却再不彼此兵戎相向,而是不约而同地将矛头指向了瞻部。

        有人说,太子不详,出生便克死生母,带来战乱。其实太子生母何人,世人并不知晓。

        又有人说,宫里的偏苑囚着妖精,大施妖法,祸国殃民。至于那到底是何方妖孽,国人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还有人说,国君有巢氏耽于美色,昏聩无能。这虽无凭无据,但若非如此,瞻部怎会落得如今这步田地?

        其实这些借口,纯粹都是借口,不过是瞻部人聊以*,找个替罪羊而已。

        瞻部两头接壤胜神与牛贺,是两国之间的天然屏障,也是兵家的必争之地,牛贺若要发育,势必向瞻部扩张——这话是长略说的。

        十二年前的冬天,长略便是这般说动建业与胜神结盟,出兵瞻部的。

        分食瞻部,原本不是谁的失德,只不过是列强争霸,终有死伤。若想吞掉九州,这一步棋必须要走,而且必须有人要先走。

        长略说:“我胜神愿为天下人指责,宁先行不义之师,也要为知生皇荡平前路。”

        建业拊掌大笑道:“司空说的哪里话?司空与孤,实有叔侄之谊,如蒙不弃,小侄定于司空会师周饶,与燧皇共揽九州天下。”

        “我主有言,大好周饶,知生皇尽可取之,我主只要迎回燧后,即刻撤兵,誓不带走周饶一草一木。”

        这话也只能从长略嘴里代为转达,才能将公子琰的乖张一展无遗,但凡换了个人,任谁也不好意思将之说出口来。

        长略此言之意,无外乎就是,离心离德之事他公子琰来做,瓜分田地之事,却拱手让于建业。这实在是,我入地狱,送人登天。

        建业点头叫好,心道能将这等胡话公然呈于邦交国宴上,公子琰与长略这主仆二人,的确是道行不浅,面皮颇厚。

        瞻部成于地利,败于地利,时势使然,如此而已。

        现如今,牛贺与胜神还真就会师周饶城外三十里处,兵临城下,只等中容引颈就戮,举旗来降。

        牛贺领兵的是长生之子长佑业,建业对其交代道:“你能有今日之成就,长生在天有灵,亦会释怀。过几日便是长生忌日,孤先行折返,代你我二人一同祭拜。”

        就这样,建业找了个像模像样的理由,真就大大方方地回国了。

        兵是公子琰起的,城也是公子琰屠的,建业自始至终,都好像是被时事所迫,被那公子琰牵着鼻子走,不得不如此这般——反正得罪人的事,他绝对不干;即使要干,也绝对不当着人家的面干。

        相比之下,公子琰就要耿直得多。

        他留下子车腾驻守国都日奂,带着长略、温雅与一班武将倾巢出动,扎兵周饶城外,只派人捎了一句话给中容——安宁安否?

        这句话中容当然不会回答,但公子琰却好整以暇,中容不答,他便不动如山。

        他在城外晃悠了三个月,从清晨到日落,从莲开到雁来,直到城中粮草殆尽,人心惶惶,他仍旧按兵不动,只是整日骑在马上晃悠,溜达,游荡。

        温雅实在看不懂,也实在坐不住,慷慨陈词道:“我们兵强马壮,何不一举杀进城去,直接将那有巢氏连窝端了?”

        “鲁莽。”长略摇着羽扇,神叨叨地说道,“战功是牛贺的,城也是牛贺的,咱们,不过接个人而已。”

        “必争之地,拱手相让?”

        “昔日燧皇割两城于牛贺,胜神可见式微?”

        鬼才长略的高见,温雅似懂非懂,隔壁驻兵的长佑业却好像真的懂了。长佑业身为牛贺全军将领,竟在军中大展厨艺,日日洗手作羹汤。贤惠之至,直令六军啼笑皆非,不明所以。

        佑业下厨,每餐必先大老远亲自送来一碗羹汤,及至长略帐中,留下一碗汤,一句话,而后就走。

        羹汤顿顿不同,话却从未变过:“小侄体恤叔父辛劳,唯有以羹汤相报。”

        长略喝汤、摇扇、打哈哈,佑业洗耳恭听,不再多言。

        两军相隔数里地,佑业的羹汤到来时却总是温温热热,刚好入口。有贤侄若此,长略自然养成了个好习惯——饭前喝汤。

        如此三个月下来,叔侄俩你来我往,谁也没将话说破,谁也没将谁请动。

        直至有一天,那碗汤被公子琰喝了,贤惠的长佑业才终于不那么贤惠了。

        公子琰速度虽慢,可是他专心,喝汤就是喝汤,只喝汤,不说话。

        佑业一个劲儿瞧着长略,巴望着此人能给自己出个主意,可是这叔叔只顾着给主子降火,一个眼神还没舍得给他。他立于营中左顾右盼,活像个偷了干粮的小兵,等着主将军棍伺候。

        直到将汤碗倒过来都淌不出内容了,公子琰这才温言说道:“汤是好汤,但缺一味。”

        佑业见此人神色柔和,眉眼含笑,料他不是豺狼虎豹之辈,只恐更甚于豺狼虎豹之辈,于是支支吾吾,不敢接茬。

        可笑的是,他堂堂牛贺大统领,竟被一言笑晏晏的公子哥揶揄得哑口无言,进退维谷。

        幸而还有个亲叔叔长略,在旁不住摇着羽扇,一脸谄媚道:“哪一味?”

        “血腥味。”公子琰温情脉脉,谈吐之间,不禁让人如沐春风。

        佑业闻言,却如被人扼住喉咙,再不敢言及体恤一说,也不敢以小侄自称。他夹着尾巴就走,回到营中,仍心惊胆战,隐隐后怕,久久不能释怀。

        事实上,佑业也确实来不及仔细琢磨汤中还缺什么佐料,因为自他回营不足一个时辰,周饶城头突然降旗高挂,屹立了千余年的强国瞻部,亡了。

        往昔不胜繁华的周饶皇宫,如今却是闹闹哄哄,仓皇得很。

        宫中人人自危,不是哭天抢地的,便是抱头鼠窜的,更有甚者,还有人扛着麻袋装珠玉首饰,立志做流民也要做得高人一等。

        彼时,严防死守了十二年的东苑,终于比城外的乱坟岗还荒芜,再无侍卫把守,任由众人来来去去,进进出出。

        安宁站在苑中,听着忽远忽近不间断的叫嚷声,望着烧透半边天的大火,忽感天地之大,竟无一己容身之所。

        她觉得自己被中容骗了,又好像是被自己骗了,反正此刻孤身一人,茕茕孑立,心里也是空空荡荡,没个着落。

        若知今日如此,昨夜她就是借来十八分耐性,也要赔上中容一个好脸。可是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没有这等悟性,所以中容昨夜如常而来,如常而去。

        他来的时候,看上去心情确实不错。

        东苑消息闭塞,安宁只听违命说起过,瞻部这些年腹背受敌,不断为东西二国夹击,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俨然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安宁看着中容两手负后,步履带风而来,满面春风得意,恍惚回到少年时候,料定此父子二人,其中必有一人说谎。

        中容夜访东苑,本就令安宁十二分警惕,当时他还笑逐颜开,更让安宁坐立不安,一退退到退无可退。

        中容见状并未与之置气,而是朗声笑道:“瞧瞧孤给你带什么来了?”

        安宁不等细看,便觉嘴里猝不及防地多了一物,绵软香甜,入口即化——想吐都来不及。

        她当即轻声呵斥道:“你又想怎么折腾我?”

        “嘘,门外人听了,笑话咱们。”他难得没有以牙还牙,而是做起了地痞无赖。

        安宁不予搭理,只专注于呕出方才咽进肚子里的什物,然而东西早就化了,此举实在是无甚成效。

        “不好吃么,一个劲儿地吐?”中容笑得尴尬,但仍旧勉强撑着。

        她瞪了说话那人一眼,伸手按住舌根,稀里哗啦吐了一地。

        中容鼻子眼睛嘴巴登时全都纠结在了一起,又问了一句:“吐完了?”

        安宁不答,他再问道:“孤若说不过是块酥糖,孤觉得好吃便带来给你尝尝,你可信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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