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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六十六章


订购率不足,  此为防盗章  虽然失去了北方的广袤疆土,偏安一隅,但政局总算趋于稳定。杭州升为临安府,定为行都。

        南方早在五代时期,便不烦干戈,  百姓富庶,皇室南迁又带来了北方大量的人口和手艺匠人,临安很快再现了当年汴京的繁华。

        绍兴府与临安府相距不远,因当今皇上南逃时曾短暂地以此地为都,  故有小临安之称。

        今日是绍兴府的夏家大公子夏谦成亲的日子,满城轰动。

        夏家在江南一带也算赫赫有名。南方大城多处于河湾港口,朝廷开放海事,海商也随之兴隆。夏家在广州和泉州港拥有多艘商船,  与诸蕃国贸易,  生意一直做到了西洋。

        前两年,夏家的家主在海上出了事,  夏老夫人找算命先生测了一卦,  这才举家搬到了绍兴府,一跃成为了当地富。

        喜乐吹吹打打,  送亲的队伍沿着城中的街衢走了一圈,花轿便抬到了夏家门口。喜娘扶着新娘下轿,围观的百姓出一片喝彩之声。

        年轻的新郎站在那里,  挺拔如松竹,  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喜娘将红绸的一端塞进他的手里,  含笑喊了声“大公子!”,他这才回过神来,顺势牵着红绸入内。

        一群人走过正对门的砖雕影壁,便是敞阔的前院和布置喜庆的正堂。堂屋两边以游廊围成方形,各有耳房数间,格局庞大,纹饰华丽。

        本朝对房屋的规格早有限制:执政、亲王曰府,余官曰宅,庶民曰家。凡民庶家,不得施重拱、藻井及五色文采为饰,不得四铺飞檐。但随着大商贾的兴盛,打破规制的现象也时有生,朝廷并未加以管制。

        热闹的喜堂里,夏谦的眼睛往四周看了一遍,不免失望。

        她不在。连自己的婚礼,她都不来参加。

        高堂在座,一对新人行拜天地之礼。

        喜娘唱福,夏谦麻木地跪下,周遭的喧闹好像都与他无关。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冲动,想要离开这里,带那个人走。

        “礼成,送入洞房!”喜娘高唱了一声。夏谦猛然回过神来,为自己刚才荒唐的念头感到可笑。他要考取功名,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一切。更何况那还是他绝对不能肖想的人。

        喜娘以为夏谦的种种反常是因为过度紧张,轻推着他的后背,欢欢喜喜地将一对新人送去新房。

        夏家的下人随即安排宾客入座,座位也极有讲究。今日总共席开三十五桌,门外还为城中百姓摆了流水席。

        正堂前面的五桌,除了坐着主家和近亲以外,其余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夏家生意做得大,也攀交了不少官员,今日来贺喜的人里头就有绍兴府的知府宋云宽。

        宋云宽进士出身,从政二十多年,一直政绩平平。他在绍兴府即将任满三年,磨勘之后调任,眼下四处托人找关系,想调进临安的市舶司,刚有了点眉目。

        然而市舶司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去的地方,正式的调任没下来之前,他无法安心。

        喜宴上人头攒动,不时有下级官员带着亲朋前来拜见宋云宽。宋元宽敷衍地笑笑,翘张望,却迟迟不见那人现身,莫非消息有误?

        恰好这时,一群人从廊下走了过来。

        为的男人约四十岁上下,穿着一身茶色宽袍,高大英武,五官俊朗,脸上一层浓密的络腮胡子,平添了几分粗犷。

        宋云宽尚未来得及动,身旁众人已经一窝蜂似地围了过去,“顾二爷顾二爷”这般殷勤地叫着。

        原来这位爷乃是临安的大商贾顾居敬,在临安乃至全国有塌房,邸店,质库等多处产业,富可敌国。时下商人的地位远优于历代,有些大商贾甚至可以与官员平起平坐。

        而顾居敬最让人趋之若鹜的身份是当朝宰相顾行简的兄长。时人讲:权归人主,政出中书。中书即是以宰相为的文官班子,宰相可进退百官,皇帝布的政令也需得有宰相副署方能生效。

        顾相权倾朝野,又兼为皇子师,深得皇上器重,谁不想巴结一把?巴结不到他本人,能巴结上他兄长也是好的。

        顾居敬对这般众星拱月早就习以为常,环顾四周,猛然间现了一件事,抬起手指将身后白皙清俊的少年随从唤来,耳语道:“崇明,他人呢?”

        崇明错愕地张望四周:“刚刚明明还在的……”

        ***

        夏家的后花园,花木繁盛,花坛里培育着姹紫嫣红的花朵,如散在茵茵绿草上的宝石。

        临湖的芙蓉榭,卷棚歇山顶,栏杆低平,设鹅颈靠椅。一名白衣女子正靠坐在栏杆上,一手执线装书,一手端着白瓷茶杯,面前摆着张雕花茶床,上头精美的茶具一应俱全。

        女子素手芊芊,腕上挂着一串质色上好的珍珠,肌肤泛着雪光。

        她上身着半臂,肩膀到胸口绣着精致的花纹,手臂挽着披帛,腰上系带,挂着一枚古朴的玉佩。一头乌墨的秀梳成双髻,髻上插着珠花。

        端的是一副令百花失色的好相貌。

        她微垂着眼睫,樱桃小口抿了抿杯沿,秀眉轻蹙。

        旁边站着一个稳重的妇人和一名圆脸的小侍女。小侍女见状,连忙上前道:“姑娘,这茶想必凉了,奴婢再给您泡杯新的?”

        女子未抬眼,只顺势将杯子递了过去,算是默许了。

        小侍女连忙接过,跑到旁边的茶床上,边研磨茶粉边说:“奴婢明早再叫人去打些泉水来。这活水煮出来的茶,就是不一样。”

        旁边的妇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姑娘,今日大公子成亲,那些商家官人可都是冲着您和老爷的脸面来的。您不出去,就怕老夫人和二房那边会不满……”

        女子静静地翻过一页,没有说话,很自然地将垂落在鬓旁的一缕丝掖到了耳后。

        赵嬷嬷心里暗道:自老爷出事以后,姑娘就大不一样了。从前为了个男人寻死觅活的,老爷和夫人还一直担心她。现如今姑娘主意大了,想来也不用他们再跟着操心了。

        赵嬷嬷正感慨着,那边泡茶的思安“哎哟”了一声,瞪向从门外跑进来,险些撞到自己的人:“死六平,你想撞死我呀!”

        那名唤六平的小厮大概十四五岁,长得一副伶俐的模样。他冲思安哈腰赔不是,然后压低声音道:“姑娘,二夫人杀过来了!”

        思安如临大敌,连忙看向主子。

        这位二夫人可不是什么善茬。

        女子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思安,茶给我。”声若玉片相击,清脆悦耳,含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

        思安连忙把茶杯递过去,她喝了口,平静地说道:“烫了。”

        “奴婢下次一定注意。”思安马上回道。

        片刻之后,二房的夫人韩氏,携着几名侍女仆妇进了水榭,声势浩荡。

        韩氏今日打扮得十分隆重,暗红金丝绣花的裳裙,肩搭披帛,小盘髻上插着的赤金步摇直垂落到耳廓,眉目秀致,看着十分年轻。她眼见夏初岚坐着一动不动,丝毫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火气郁结在胸口,喝道:“夏初岚!”

        夏初岚不为所动,纤长玉白的手指执着茶杯,眼也不抬:“二婶找我何事?”

        三年了,韩氏还是没办法把眼前这个女子跟从前那个夏初岚联系在一起。从前的夏初岚美则美矣,却没有脑子,像个精致的花瓶,只能当摆设。

        记得那时候,夏初岚跟外头的男人闹出了事,长房关起门来把事解决了,老夫人不许其它两房过问,韩氏有好一阵没见到她。后来夏柏盛没了,再见夏初岚时,她完全变了。眼神清冷倨傲,有时一个眼风扫过来,韩氏这个做长辈的都心虚。

        可偌大的家业交到一个小姑娘手里,韩氏如何能够服气?

        就拿这次夏谦成亲的事来说,原本要席开五十桌,最后硬是给缩减到了三十几桌。夏家还缺这点钱么?分明是这丫头想要打压二房。

        “大郎成亲,你躲在这儿,是何意思?”韩氏单刀直入。

        “二婶弄错了。我没有躲,只是有些累,不想出去应酬。”夏初岚淡淡地说道,目光却是向着外头水面的,神情冷漠至极。

        韩氏装作没看见,径自坐了下来,又换了长辈的口吻:“你一个姑娘家整日里抛头露面的,二婶也知道你不易。你若肯放权,何至于如此劳累?当年你二叔跟着你爹跑商,海上的事情也十分在行的。”

        海商是夏家的根本,韩氏的算盘倒是打得好。

        夏初岚勾了勾嘴角,笑得颠倒众生:“我爹出事后,二叔倒是主事了一段时日,可结果呢?若我再将家业交给二叔,二婶就不怕都败光了?”

        明明看服饰就像个普通人,但那种迫人的威势,却比他见过一面的户部尚书还要厉害。

        “你是什么人!”裴永昭强装镇定地说道,“我可是官员,知道对朝廷命官不敬是什么罪名吗!”

        顾行简看着前方,神色清冷:“刚才我听见,你要找夏家的麻烦?”

        “关你什么事!”裴永昭斜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崇明又伸手将他拉回来,索性推倒在地。裴永昭彻底火了,今日受得窝囊气已经够多,撸起袖子就要跟崇明动手。顾行简俯下身子,几乎很轻地说道:“我,是顾行简。”

        裴永昭瞪大双眼,嘴巴微张,难以置信地看着离自己很近的男人。

        顾,顾行简?!在他有限的认知里面只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便是当朝的宰相!不会吧,不可能这么巧?虽然宰相被停官了,但据说每日都有朝臣跪在垂拱殿外向皇帝求情,哭诉中书绝对不能没有这位宰相。好几个重臣都称病在家,朝堂上整日里愁云惨雾的。

        “顾行简”这三个字,意味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更意味着绝对的权力。

        顾行简直起身子,云淡风轻地说道:“离夏家的人远一些,更别找夏初岚的麻烦。若被我知道,临安将无你立足之地。终你一世,也休想再踏入官场。记住我的话。”

        他不是在威胁,凭他的底气和威势,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若说裴永昭刚刚还有点怀疑,现在是完全信了。这个人的神态和语气,在官场的他实在太熟悉了,是久居高位之人自然而然的威势,常人装都装不出来。裴永昭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掉,不知道要做什么,说什么。

        顾行简……真的是顾相!平日里见也见不到的人物,竟然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甚至都没有深想顾行简和夏家是什么关系。

        崇明喝道:“还不快滚!”

        “这就滚,这就滚。”裴永昭站起来,又对顾行简鞠躬,然后连滚带爬地走了,一句废话也没有。

        他只知道自己的顶头上司吴志远在没下狱以前,逢人就说跟顾相的关系有多好。因着这层关系,连户部尚书都对他笑脸三分。

        不论是对于大小官吏,还是读书人来说,顾行简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等裴永昭走远了,崇明问顾行简:“相爷,咱们还逛么?”

        顾居敬在家中收拾行囊,顾行简见不得他把东西翻了一地,在院子里吵吵嚷嚷,就带着崇明出来躲个清静。不知道为何就走到夏家来了,刚好看到夏初岚把裴永昭丢出家门。

        听夏初岚叫裴永昭的名字,他记起刑部和大理寺交上来的文书里提到过裴永昭跟吴志远一起狎/妓。他顺手翻过裴永昭的官藉,知道他祖籍泉州,妻子夏氏,考取功名却没有被选上官,之后很久才在户部谋了个差事。便全对上了。

        顾行简想到刚才夏初岚的样子,轻轻勾了下嘴角,那孩子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还挺温驯的,原来不是一贯如此。

        夏谦骑着马从远处悠悠行来,六福在前面牵着缰绳:“公子,顾二爷说明日要回临安了,会不会只是个借口?”

        夏谦沉着脸,不说话。他连着两日登门拜访,顾居敬不是不在,就是无暇,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在推诿。夏谦早就打听过顾居敬是个油盐泼不进的人,也不是单他一个吃了闭门羹。若不是顾居敬跟大伯的关系,那日还来喝他的喜酒,他也不会觉得自己能攀上人家。

        等到了家门口,他闷声下马,看到石阶旁边站着两个陌生人,一副穷酸相。他只扫了一眼,背手上台阶,问身后的六福:“那两个是什么人?”

        “不知道,瞧着眼生得很那。”

        “问清楚,有可疑就送官。府中女眷经常进出,别让不三不四的人盯上了。”夏谦皱了皱眉,吩咐完,径自入了家门。

        六福跑下来,来到顾行简的面前,上下打量他:“你是什么人,站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崇明要说话,顾行简抬手道:“只是累了歇一会儿,这就走了。”

        “快走快走,别再让我看见!”六福嫌恶地挥了挥手。

        夏衍刚好下了学,背着书囊走过来,问道:“六福,你在干什么?”

        六福连忙赔着笑脸,弯下腰道:“六公子,这两人站在家门口,鬼鬼祟祟的,怕是坏人。小的奉了大公子的命,正赶他们走呢。”

        夏衍侧头看了看顾行简,虽布衣加身,气质清贵,像是个读书人。他拘礼问道:“先生是要问路,还是找人?”

        崇明本来想抓住六福,将他痛打一顿。敢对相爷如此无礼,当他们是什么人!相爷刚刚还给夏家解决了个麻烦呢!看到这个清秀的小郎君尚算懂礼,便冷冷回道:“我们只是路过,谁要特意站在你们家门口!”

        夏衍知道是六福态度不好,惹恼了对方,就对六福说:“我来处理,你先进去吧。”

        “是。”六福行礼走开,护送夏衍回来的下人,也都退远了些。

        夏衍仰头笑道:“先生不要见怪。因为我家女眷时常出入,从前就有人盯上我姐姐,来门口闹事,所以下人都比较警觉。若是您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顾行简看到他年纪不大,却彬彬有礼,显然家教不错,又看到他手中抱着《论语集注》,问道:“小郎君为何不把书放在书囊里,却要抱在手中?”

        夏衍低头看了一眼,小心地摸了摸书皮:“我特别喜欢这本书,放在手中,随时就可以翻阅了。”

        顾行简又看了看,书角有多处被修补的痕迹,虽然不是很平整,但看得出来很用心。

        “据我所知,此书再修过两次,这本是初版,存有不少纰漏之处。小郎君为何不买新的来看?”

        夏衍见他连这个也知道,话不自觉地多了起来:“先生想必也是读书人,应该知道顾相的书实在太难买了,整个绍兴都买不到新的。这本书是家父留给我的,虽有纰漏,但我也十分珍爱。”

        顾行简只管修完书拿到国子监去印拓,自有官员亲自送来新书,倒是没关心过自己的书到底有多难买。竟然稀缺到了这种地步?难怪张复之隔三差五跑来要,他还以为是玩笑。

        这小郎君懂事乖巧,听他说话的口气,似乎是父亲不在了。夏家三个兄弟,只有夏柏盛过世,刚才那人喊他六公子,应该是夏柏盛的小儿子?

        “我手中应该有这本书的再版,但在我临安的家中,得回去找一找。等找到了,便赠与小郎君吧。”顾行简说道。

        崇明惊愕地看了顾行简一眼,又看了看这走运的毛头小子。夏家到底是什么风水,居然能让相爷又是修书又是赠书的,真是开了眼了。若是苦求过这本书的给事中大人知道相爷随便就把书送出去了……估计得来府上理论。

        夏衍猛地抬起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不行,君子不夺人所好。先生想必也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吧?这本书现在有价无市,我看看初版就好。等我考上了太学,有朝一日见到顾相,或许可以问问他。”说到最后,他有些腼腆地低下头。

        崇明忍不住问道:“小郎君莫非是仰慕顾相?”

        “读书人,有哪个不仰慕顾相呢?我考太学,也是希望能听顾相讲一堂课。”

        崇明强憋着笑,忍不住看向身边的顾行简。不愧是相爷,在街上随便碰到一个孩子,都是他的仰慕者。若是这孩子知道,一心仰慕的人就站在面前,还不知道是什么反应。

        顾行简神态自若地说道:“没关系,我的书也是一个朋友所赠,转赠给更需要的人,想必他也不会怪我。小郎君要考三年后的补试?”

        “不,是六月的。我虽然年纪小,但还是想试试。”夏衍看到顾行简没说话,憨厚地一笑,“大概很多人会觉得我不自量力吧。”

        今日他在族学里跟同窗们说了他要考补试,被他们无情地嘲笑了。

        顾行简摇头道:“事在人为。”

        崇明没想到相爷跟这个小郎君还挺投缘的,聊了好一会儿,看眼神好像还挺喜欢他的。刚才在面对裴永昭的时候,冷厉如同刀锋,宰相的气势全无保留。眼下和颜悦色,又像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了。

        相爷的喜好,什么时候这么好捉摸了?

        夏初岚听下人说夏衍已经回来了,在门口逗留,以为是什么事。走出来一看,看到顾行简和崇明。顾行简一身青衫,眉目清俊柔和,身长如竹。这个人若单站在人群里,其实不算很显眼,但是又很难忽视他的存在。

        “顾先生。”夏初岚叫了一声。

        顾行简抬头,看到她站在门边。

        桃色的丝带飘飞,风吹起她的长,丝不小心落到娇嫩的唇瓣上。她将丝从嘴角拨开,朝顾行简和夏衍的方向轻轻一笑。面如凝脂,触目若琳琅之玉。

        他的心猝不及防地紧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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