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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二炉香·水三千(三)


眼前画面几番转变,这日,韩越城遣人将顾玉楼接到了侯府。

        顾玉楼虽已接近绝望,但到底存了些幻想,换了韩越城送给她的一袭深紫色云锦衣裳。画妩瞧了两眼觉得眼熟,在沈晏的提醒下想起来,这是他们初来扬州见到她时的那一套。

        紫色的衣服外罩了雪白的大氅,衣领一圈细碎的绒毛,衣襟上缀着白孔雀羽,从膝盖往下一直垂在脚面上,走动之间闪着光。她穿成这样往雪地里一站,漫天漫地全是白色,唯有她的一张脸,眼眸一动就是万种风情,任谁都移不开眼睛。

        顾玉楼被接到了韩府,帘子打开,看到韩越城站在外头半侧着身子直勾勾盯着她,点点头说的话令人摸不着头脑:“确然佳人。”

        从此,顾玉楼住在了韩府里。

        她不明不白的住了三天。第四天午后终于遇见韩越城,提着裙摆就跑了过去,扯住韩越城的胳膊,脱口而出:“越城!”

        韩越城侧了身子把自己的手臂抽出来,敛眉说:“顾小姐。”

        这一声出来,不仅是顾玉楼,连画妩都愣住了。若她记得不错,这是他第一次叫她“顾小姐”。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不管是柳月娘还是妹子,他从来没叫过她顾小姐。

        韩越城问:“这几日住的可还习惯?”听顾玉楼半晌不曾回答,他也不在意,只是笑笑:“没想到顾姑娘看起来聪慧伶俐,人却……”

        他没说下去,走过来的姑娘却笑着把话接了:“一个戏子,唱的好长的好也就好了,人不必太过聪慧。”

        顾玉楼怔怔把他俩望着,眼泪不受控的流出来,满面泪痕,却连一个哽咽的声音都没有出,声音平淡的全然无波:“越城。你是不是以为,你认我做妹子,我叫你大哥,是真的把你当成是我哥哥?”她一字一顿,艰难而平静,“你知不知道你醉酒之后,对我说过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从十六岁就爱着你,直到今天?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以朋友的名义,爱着一个人?”

        画妩听罢忍不住“哇”了一身,她初只觉得顾玉楼挺傻,此刻却有些佩服她的勇气。她对韩越城,这么厚重的情感,平生仅有的一次表白却来得这么的平淡。

        韩越城皱着眉头看着她,旁边的姑娘却煞白了脸,整个人忽的晃了晃。韩越城下意识伸手一扶:“不舒服?”

        顾玉楼这才注意到那个姑娘:“敢问,这位可是,慧英郡主范明珠?”

        那姑娘脸色极差:“我的闺字,也是你能叫得?”

        顾玉楼俯身行礼低下了头:“郡主教训得是。民女冒犯了。”

        -

        这事委实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画妩掰着指头分析:“你说韩越城与顾玉楼说明白不好吗?其实我觉得顾玉楼并不是接受不了他娶别人,她应当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嫁进侯府,只是不能接受韩越城就这么跟她恩断义绝了而已。韩越城哪怕说一句让她以后不要纠缠,顾玉楼也不会至今还执念成这样。”

        这个说法沈晏是赞成的,但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你觉得苏合为什么不肯卖水三千给顾玉楼?”

        画妩张了张口不知作何解释。

        顾玉楼在此处又住了几日。这日午后便有小厮过来告知她,今晚侯爷宴请一位京都来的重臣,要她过去唱一唱。

        顾玉楼终于明白侯府为什么将她请来,晚上便随口唱了两折。两折过后正要继续,嘴刚张开,韩老侯爷抬了抬手。顾玉楼那一句“看……”硬生生卡住,敛了袖子顺首站在台上。

        画妩听得饶有兴致,沈晏凉凉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的有些让人不明白,画妩转过头看他,沈晏眼神飘向席上被宴请的重臣:“那是一品大将军,上柱国,叶平南。”

        画妩惊讶的转过头去,原来这就是世人口中侍新朝的叶将军。

        戏唱罢,班主领了赏带着戏班离开,独留下了顾玉楼。她在后台卸了妆束,被硬塞进一顶小轿送到了一处隐蔽府宅,一路抬到了后院内堂。

        想必顾玉楼原以为是送她回家,此刻下轿看到是这般场景,脸色铁青转头就走,却被两小厮一左一右制住了胳膊,韩越城的随侍跟在后头:“顾小姐,请。”

        顾玉楼站稳了脚跟不肯进去,一双牙齿咬得咯咯响:“韩老侯爷好大周折,也知道自己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么?还要送到别院来!”

        “顾小姐想错了。这是叶将军的别院。方才您在侯府见过的。”

        顾玉楼倒吸了一口气:“方才那人是……叶将军?”

        “是。”

        “韩老侯爷将我送来给叶将军?”

        随侍看她两眼,仿佛惋惜,低下头去:“不。这件事,是我家少爷的主意。”

        -

        这一夜的变故不被旁人所知。半月之后顾玉楼身体将将复原,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姑苏,找到苏合,求一枚水三千。

        然而苏合听了她的所求不置可否,只是撑着头问:“你想要这香?却是为什么呢。”

        顾玉楼默了半晌,低低说:“……我从十六岁认识一个人,一心想要跟他在一起。他说他爱我,后来却又娶了旁人。我这一生从未有过什么所求,只有一个他,希望你能成全我。”

        苏合也沉默了片刻,摇摇头:“近日求水三千的人实在是多,我的水三千卖完了。”

        画妩听着“咦?”了一声。画妩在沉香阁呆了十年,还从来没听说有哪一种香卖完过。她不知道苏合到底是什么打算,亦或是顾玉楼的故事在她看来十分伤情,但在苏合看来并没有多么深刻。

        沈晏闻言转头看她:“怎么?”

        画妩不知从何说起,摆了摆手跟着顾玉楼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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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年。二十二岁的顾玉楼名满天下。

        这夜她从戏楼出来,正好迎面见到韩越城。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顾玉楼笑了一声:“韩小侯爷,恭喜。我听说尊夫人有喜了。”

        这是三年来顾玉楼第一次对韩越城开口。她笑着说:“待孩子满月酒时,奴家去给您唱一出。我这样的身份,低贱的下九流,草芥一样的戏子,也只配唱首曲子来恭喜您。”

        她已经不是那个因一声“戏子”就半日不痛快的小姑娘。

        数月后顾玉楼果然接了一方帖子,然而发帖的人却是范明珠。这一方帖子被她的贴身婢女送到顾玉楼手上。顾玉楼笑着说:“难为你家主子这么捧我的场,明日我一定到。”

        小婢女鼻孔朝天:“我家主子自然是抬举你。若不是念着你在叶将军的事上还算得力,我家主子自不会请你去唱。”

        顾玉楼却笑的愈发高兴起来:“哦?是么。原来是我对你家主子有恩在先。”

        小婢子被她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噎,一时间对不上话来,顿了顿,甩了袖子便走。

        顾玉楼在她身后笑出声来:“锦屏,帮我送一送。初冬夜里凉,姑娘可别气坏了身子。”

        画妩心里觉得顾玉楼以前从不是这样一个口舌锋利的人,大概是以往顾忌得太多,反而不能活的随性一些。而顾玉楼此时再没有什么顾虑,她最想得到的都得不到,那还有什么能伤她,如此反而无所畏惧。

        -

        三日三夜的满月酒流水宴,这已是最后一天。范明珠亲点了《浮生三梦》的第二梦。这名字一出来,下头已经叫嚷得几乎震天。

        这一折戏顾玉楼唱的滚瓜烂熟,柳月娘的身份被书生知晓,书生一气之下闭门不见。柳月娘守在他门前三天,水米不进,却换不来他一眼。就这么,两个人终于决裂。就如顾玉楼与韩越城,三年前的那一个夜晚,他们终于走到了头。

        柳月娘凄凄切切:“……怎奈红颜短,良辰美景,白驹过隙。这一生清清冷冷,到头来,不过一个,曾经沧海,如今桑田。”柳月娘倚着凭栏,口中不断呢喃,“周郎……奴将心交予你,你,你如何……”

        这婉转的词曲,这深深的情意。顾玉楼嘴里唱着,一双眼睛,半刻不曾离开过韩越城。

        她戴着浓妆,有些辨不清眉目。但是谁都知道她在看着他。

        “奴心如磐石,半刻不变换。郎心却不知,何时可回转?春波碧草,腊月红梅,只把人消瘦。万般盼郎一回眸,年华逝去,人只得,一把红颜老。如今万般无奈,唯请周郎愿,妻合子欢,可将奴忘记,一干二净罢了……”

        她从未唱的这样动情。一双眼睛隔着那么远,仍念念不忘的看着他。这么一曲唱罢,在座之人无不落泪。韩越城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一言不发的喝着酒。范明珠脸色铁青,台下的人一声声的叫好。

        顾玉楼走到范明珠的面前,对她行了礼:“今日唱的可好?夫人可喜欢?”

        范明珠一口银牙都要咬碎。

        顾玉楼笑意愈甚,又转头看韩越城:“越城,你可喜欢?”

        这称呼她已三四年不曾用过。如今说出来,自己也觉陌生。韩越城皱着眉头看着她,顿了一会儿:“顾小姐。唱的不错。”

        顾玉楼对着他笑了笑,半低了头,伸手挽了耳畔的碎发。低垂的脖颈形成一条美丽的弧线,让人忍不住伸手去碰一碰。接着对范明珠说:“夫人,我是来讨赏的。”

        范明珠脸色铁青,看着她,一字一句:“你讨赏?你唱成这样,你讨什么赏?”

        “夫人不喜欢?”顾玉楼又笑了,“哦,是了。夫人不喜欢。”

        戏班子一个铜子儿的赏钱都没有拿到,所有人被统统轰出了院子。顾玉楼脸上还挂着油彩,戏服还松松垮垮的穿在身上,从后门被撵了出来。

        从侯府到她的小院子,她走了半个时辰,终于站在了小院门口。回头看看,来路一片漆黑,韩越城到底没有追上来。

        顾玉楼一身戏服站在沉重的大门前,水袖在身后长长拖了一地,一头黑发垂在身后,月光照下来,把她的背影衬得极虚幻。水蓝色的衣服被风吹得扬起来,水袖顺着风飘在半空中。

        她站在原地呆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让这风渐渐的把自己吹得寒彻心骨。这天地再没有什么能比她的心更凉,顾玉楼蹲下来抱住自己,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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