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炉香·返魂香（二）

回雁丘的路上，画妩与沈晏并肩而行。画妩想着方才实在是有些丢沉香阁的脸面，便想找回场子，正色开口：“沈公子可有什么症状？是吃不下饭，还是睡不着觉？”

        “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有时候连水都喝不下去，实在难受得紧。”

        画妩转头瞧了瞧，觉得他讲话气息十足不见虚弱，身姿肃然也一如初见，不像是非常难受的样子：“那公子昨日吃了几碗饭，睡了几个时辰，还请详细说说。”

        “昨日未用过饭，睡了半个时辰。”

        “……啊？”画妩呆住，想想觉得这确实是有些严重了，“那我给你燃个促进食欲的方子，睡前再过来，给你燃个助眠的方子，看看有没有用。”

        沈晏笑笑：“有劳少阁主。”

        日前初见时他一身肃杀不曾有过半分笑意，如今浅浅一笑，画妩只觉像俊朗高山起了一丝雾气，添了几抹闲云，说不出的惬意，点头说：“不……不劳烦。”想了想又补，“沉香阁的香不太便宜，你带钱了吗？”

        “出门匆忙，不曾带太多现银在身上。”沈晏连眼里都浮了两分笑，“今日赊了，日后双倍奉上。”

        画妩觉得他既是苏合的故人，虽说关系应当不如何，但自己不能太过苛待，只好点头。

        -

        入夜。

        多年不曾来过雁丘，画妩上下左右打量沈晏的寝房，觉得从装修风格上来说很是符合苏合的审美，金碧辉煌确然华丽。回过头见沈晏站在一旁正凝神看着自己，笑了笑：“沈公子见笑了，我许多年不曾来过雁丘。”

        沈晏也笑了：“本就是沉香阁的地方，少阁主自便。”

        画妩收敛神色：“公子可以宽衣了。”

        许是沈晏未料到她说这么一句，愣了一愣，问：“少阁主说……什么？”

        画妩认真道：“我说宽衣。公子可以宽衣了。”见沈晏还是不明白，继续认真解释，“就是脱衣服。”

        沈晏又停了一会儿，伸手宽了外衫，解了领子，又动手宽了内衫。他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画妩却“腾”的满面通红，移开眼睛装作很认真的研究起柱子上的花纹来。

        又过了一会儿，沈晏声音响起：“然后呢？”

        画妩没回头指了指床：“躺。”

        “然后呢？”

        画妩终于回过头来，见他躺在床上，万幸盖了被子。便走过来坐在他床边，手里捧着香炉道：“然后就给你燃香啊。”她把香料放进去摆好，“这样你就可以睡个好觉。”

        沈晏默了一默：“……那你呢？”

        “我就坐在这里。”

        他皱了眉：“坐一整夜？”

        画妩心想这人在说什么呢坐一整夜难道我就不用睡觉了吗？但碍于沈晏颜值实在太高让人不忍骂人，便仍端着笑容耐心说：“坐到你睡着。”

        -

        烟雾忽的腾起，瞬间蕴满整个房间。好闻的紫藤花香中，沈晏忽而沉声叫她：“……阿妩。”

        画妩抬起头来，看着沈晏一双眼睛直勾勾望着自己，吞了吞口水。心觉得这名字被人叫了十几个年头，却从未觉得这么好听过。半晌，答：“嗯，我在。”

        沈晏又叫一声：“阿妩。”

        “我在。”

        沈晏从被子里伸出手，极缓慢的移到她脸侧，被画妩偏了偏脸躲过。他的手在她脸边停住，过了一会儿，缓缓放下去握住她的手：“……别走。”

        画妩耐心：“我不走。”

        沈晏继续低沉着声音：“哪都不准去。”

        “嗯嗯嗯。”画妩敷衍，“我哪都不去。”

        沈晏的声音开始迷糊起来：“……我不相信。”

        画妩看了看香料算了算时辰，觉得差不多了，便把手抽出来：“不相信是对的。我走啦，你好好睡吧。”说完伸手过去拍了拍沈晏的脸颊。

        这张脸她想摸已经很久，如今得手觉得分外高兴，嘿嘿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却不想沈晏突然倏地睁开眼，劈手握住她正在收回的胳膊，不需使什么力，微微一带便把画妩抓了回来，整个人跌在榻旁地上。

        沉香阁的香料世上除了苏合无人能够抵抗，纵然叶云谏燃香也必得先服了药才能保持清醒。可眼前沈晏虽眼神迷茫，但确确实实是未曾睡去。惊了半晌，画妩撑着床角直起身子：“怎么会……沈公子？”

        沈晏眼神迷离，手上劲力却不曾散去分毫，声音森然：“我说过，你哪都不准去。”

        画妩震惊的看着沈晏：“你醒着吗？你是说梦话吗？你睡觉习惯不闭眼是吗？”

        沈晏像听不见她的话，只静静将她望着，良久才道：“阿妩，别走……”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

        “……求你。”

        -

        清晨，画妩缓了半晌睁开眼。入目是月白色一方被角，往上是一张安静的睡颜。睡着了的沈晏气势不减，微蹙着的眉带着心事。画妩再往旁看，是自己被牢牢握住的胳膊，抽了一下依旧纹丝不动。转头看看天色觉得时间尚早，但自己已经再也坚持不住了，爬过去床头往香炉里狠狠泼了一杯冷茶。

        房中氤氲的雾气被这盏茶一泼倏然消散。榻上的沈晏眼角动了动，静静睁开眼。画妩倒在床边半死不活：“……大哥，你能放手了吗？”

        沈晏转头看见她，再看看她那只被自己死死握着的胳膊，先是一放手，接着又握住：“我……”

        画妩把他手指掰开，大怒：“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碰我的胳膊！”

        沈晏不理会她，随手一捞就把她拉了回来：“辛苦了，我多给你点钱吧。”

        画妩再次大怒：“你昨晚的钱都还是赊的账呢！”

        -

        这一晚的事被画妩如泣如诉一字不落说给苏合听，委屈巴巴：“你看我的胳膊，疼的不行。我这腰，哎哟我现在站着都疼。我这脖子，酸的都没法转了。”

        苏合将她上下一打量：“那咱们把他赶出去吧？”

        画妩在气头上时觉得自己实在再也不想看见此人。如今苏合要把他赶出去，却又舍不得，毕竟能日日见到这么好看的人，实在很利于心情愉悦。哼唧道：“这个……我觉得咱们多收点钱也能解决，你说呢？”

        苏合未曾答话，画妩干巴巴续道：“这个……我觉得他好歹也是你的旧识，虽说你们可能关系不怎么好，但动不动就赶人出去也不大好。”见苏合仍不讲话，画妩更虚了，“这个这个……他长的那么好看，如果咱们以后互相不招惹对方，就把他放在这里看着，也挺好的。他还能日日给咱们些钱花，岂不两全其美？”

        苏合哼了一声：“我觉得叶霄长得就挺好看。”

        “啊，他长得比沈晏……”画妩顿了顿觉得不能忤逆苏合，话锋一转，“……也不差多少。但家花哪有野花香呢？”

        这番说辞颇得苏合的心，点头道：“说的也是。”说完又看她，“其实你昨晚也可以直接熄了香料，让他醒了把胳膊拿回来，然后再燃香让他继续睡啊。”

        画妩一愣，觉得她说的实在太有道理，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叶云谏走过来：“阁主。有客到冷香堂。”

        -

        沉香阁有香一千零七种，一千种摆在外头，唯有七种束之高阁。是全天下最神秘的所在。凡是有人来寻那七种香均在冷香堂买卖。这日是一个名叫锦屏的婢女前来，替她的主子求一枚水三千。

        苏合低头想了想：“是从扬州来？”

        “是。”

        苏合看向画妩，凉凉开口：“我觉得你近来太闲了一些，死而复生捡回一条命却半点觉悟都无，硬生生养胖了三斤，便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正巧来了生意，你代我去招呼吧。”

        画妩张了张口想把这事给推了，叶云谏却拉住她的袖子：“你这次若能出去拜访主顾燃香，用的可是少阁主的名头。你想想，以往那些给苏合吃了的山珍海味从此可全是你的。以往给苏合纳了的金银珠宝也全是你的。以往给苏合受了的毕恭毕敬也全是你的。你傻啊你要天天窝在沉香阁？”

        他用一大堆排比句成功的把画妩绕晕，然而金银珠宝毕恭毕敬都是可有可无的，山珍海味满盘珍馐却是不能没有的。画妩悄悄说：“可我要是又遇到杀手怎么办啊？”

        叶云谏拍了拍自己胸口，用力大了些拍的咳了一咳，勉强道：“我陪你去啊！”

        画妩看看他，觉得有他陪着等于身边摆了个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活火山，万万是不靠谱的。转头又想起，她上午画的一幅寒雁图还未装裱，前几日写的一幅字被叶云谏扯了一块也还未补上，实在不宜在这时候远行。可抬头看到苏合已经转了身子准备走，明摆着这事已无商榷余地，便只好认命去收拾细软准备滚蛋。

        -

        自姑苏去扬州实则并不远。画妩以多年来帮苏合跑腿的经验估算了一下，觉得三五日肯定能到。又因为水三千并不是救命的香料，主顾肯定不会是弥留之际，因此便觉得这事不急。于是第二日便起晚了。

        走到沉香阁大门，画妩扒拉着还未来得及好好梳理的头发嘟嘟囔囔抱怨竹苓未曾喊过自己起床，因此眼看着就要到午饭的时辰自己却要出发而无法好好吃饭云云，抬头却愣了。

        苏合靠在大门端着酒盏，叶云谏与沈晏一左一右站在大门外，双方脸色均不大好。叶云谏带着小厮，沈晏带着侍从。四个人两厢对峙，锦屏站在中间，被沈晏吓得瑟瑟发抖。

        画妩左右逡巡一下犹豫着开口：“你们……”

        叶云谏兀自满脸阴郁不曾出声，倒是沈晏笑了一笑对她说：“苏阁主说，让我与你一道上路。”

        “……啊？”画妩疑惑得觉着沉香阁卖香怎么也算是个机密，让他一个外人跟着做什么？便看向苏合，“为什么啊？”

        苏合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话却是对沈晏说：“我这小徒弟向来头脑简单惹是生非，身子柔弱且生活不能自理，有劳沈公子。”

        画妩心说我是怎么了，怎么就生活不能自理了？然而苏合并未搭理她的愤怒，转身就往院内走了。

        画妩顿时一口气憋得发懵，转头正要追问，却见苏合顿了脚步。并未回头，只淡淡说：“保护好她。”静了静，她补一句，“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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