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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一百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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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旦眼眸低垂,  目光在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络子上停留半刻,嘴角扬起细微的弧度。

        他挑了一只蝴蝶的,  一只大雁的。

        裴英娘直愣愣地盯着李旦。

        大雁的主色调是百搭的黑、灰两色,和什么颜色的衣袍都不冲突,也就罢了。可蝴蝶那只用了十几种颜色的丝线,  色彩斑斓,惟妙惟肖,  几乎和在花丛中嬉戏的蝴蝶一模一样,是忍冬做来哄她玩的。

        李旦怎么会挑中颜色浓烈、样式夸张的蝴蝶?

        莫非人不可貌相,  八王李旦看似严肃古板……其实审美独特?

        李旦似乎并不觉得拎着一只七彩大蝴蝶有什么不对,余光瞥见裴英娘神情有异,皱眉道:“怎么?”

        送出东西,又舍不得了?

        裴英娘轻咳一声,  不敢说自己在偷偷吐槽他的审美,随口道:“八王眼光真好。”

        连忍冬和半夏都听得出来她有多言不由衷。

        李旦却仿佛没听出裴英娘话里的敷衍之意,  点点头,  “随我去麟德殿。”

        裴英娘逃过一劫,  松口气。

        她亦步亦趋跟在李旦身后,  迈着小短腿拼命追赶。没办法,  李旦人高腿长,来去匆匆,  她人小腿短,  不小跑起来,  根本跟不上对方的脚步。

        李旦在前面拐了个弯。

        裴英娘跟着调整方向。

        李旦停在一座宽阔轩朗、飞檐上挑的偏殿前,“公主呢?”

        梳翻髻、穿窄袖袍的宫人垂道:“公主往七王院去了。”

        李旦回头,“去七王院。”

        宫人小声应喏,打两个腿脚快的先去七王院,免得李旦又扑个空。

        裴英娘乖乖跟在李旦身后,李旦往哪儿走,她也往哪儿走。

        李旦忽然脚步一顿,她立刻反应过来,硬生生往后倒退两步——免得和上次一样,撞到他身上。

        结果没撞到前面的李旦,却一脚踩在身后一人的脚尖上。

        “唉哟!”

        一声惨烈的痛呼,绝不掺假。

        裴英娘吓一跳,转过身。

        穿红袍的壮胖少年翘着左脚,疼得龇牙咧嘴,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两根胖如春笋的指头狠狠戳向裴英娘的额头:“你是有意的!”

        裴英娘瑟缩了一下。

        李旦皱起眉头,打开李显的手,挡在裴英娘身前,“王兄躲在后面做什么?”

        有李旦给自己撑腰,裴英娘立刻收起畏惧之色,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如果李显不鬼鬼祟祟躲在她身后,她怎么会踩到他?

        李显支支吾吾:“这是我的院子,这里暖和,我站在这儿晒太阳!”

        台阶下一阵咯咯轻笑,一个身量丰满,肤色白皙,梳双髻、簪珠翠,穿海棠红鸾凤衔花枝纹宽袖袒领衫,金泥宝相花缘对襟半臂,系香色留仙裙的少女缓步走到李显身边,“王兄,分明是你躲在后面,想捉弄十七娘,偷鸡不成蚀把米,自讨苦吃了吧!”

        李显恼羞成怒:“连你也向着外人!”

        李旦和李令月同时变色,厉声道:“王兄!”

        李显气得一跺脚,“哼!”

        眯起细长眼睛,狠狠剜一眼裴英娘,拂袖离去。

        李令月对着李显的背影摇摇头,转身拉起裴英娘的手,咧嘴一笑,眉心的芙蓉花钿鲜艳夺目,唇边的面靥像两朵璀璨的笑涡,“你就是小十七吧?阿兄他很好相处的,只是最近格外暴躁而已,你别听他胡说。阿父和阿娘既然认下你,你以后就是永安公主,不是什么外人。阿兄下次再敢欺负你,你只管来找我!”

        来蓬莱宫的路上,看到李令月和魏国夫人结伴而行、相谈甚欢,裴英娘很是疑惑:李令月怎么说也十岁了,应该明白魏国夫人和武皇后之间横亘着杀母之仇,就算她同情魏国夫人,也得有所忌讳,不该和魏国夫人那么要好。

        等到和李令月站在一起,看着她灿烂的笑脸,裴英娘恍然大悟。

        李令月和宫中其他人不一样,她的眼睛灵动澄澈,比雨后的天空还干净明朗。

        李治和武皇后把唯一的女儿保护得很好,李令月可能根本不懂母亲和表姐之间的恩恩怨怨,她是个真正的孩子,无忧无虑,单纯懵懂。

        深宫里的人,尔虞我诈,口蜜腹剑,但在李令月面前,都不约而同维持着和睦安宁的假象。

        武皇后从不在李令月面前施展她的手段,魏国夫人也没有把对武皇后的仇恨转移到李令月身上。

        所以李令月能够坦然和魏国夫人来往,魏国夫人也愿意接受她的情谊。

        李令月何其幸运,既能享受帝后的宠爱,又不用深陷在宫廷争斗之中,就像一朵养在温室中的牡丹花,任凭外面风吹雨打,她永远娇艳美丽,华贵雍容。

        不过她终有长大的那一天,身为武皇后的女儿,她这一生,终究躲不过权利纷争。

        所有感慨,只在刹那间。裴英娘抬起脸,对李令月笑了笑,“多谢公主。”

        李令月撅起嘴巴:“才说了咱们不是外人,何必那么生分?你以后唤我阿姊好了!我一直想要个小妹妹,正好你就进宫来了!这两天要不是怕吓着你,我早去找你玩啦!以后你想要什么吃的玩的,让宫女去我殿里说一声,我那儿什么都有!”

        裴英娘从善如流:“英娘晓得了,以后少不了叨扰阿姊。”

        李令月顿时笑眯了眼,揉揉裴英娘的脸颊:“待会儿你和我坐一起,宴席上都是长辈们,说话怪没趣儿的,咱们自己玩。”

        说着话,她眼睛忽然一亮,一把抓住李旦手上提着的大蝴蝶络子,“这是谁做的?好别致!我怎么没见过?”

        李旦瞥一眼裴英娘,淡淡道:“十七娘亲手结的,这只是预备送给你的。”

        “真的?!”李令月喜不自胜,当即把蝴蝶系在腰间的丝绦上,想了想,从间拔下一枝牡丹纹镶嵌红宝石蝴蝶钗,簪在裴英娘鬓边,“小十七送了我蝴蝶,我也送你一枝蝴蝶好了。”

        裴英娘看出这枝蝴蝶钗样式大方,不是一般女儿家能佩戴的饰物,连忙道谢。

        李令月摆摆手,拉着裴英娘,问她平时喜欢吃什么,玩什么,读了什么书,在宫里过得习不习惯,有没有什么人欺负她。

        裴英娘一一答了,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话,李旦默默跟在她们身后,像一株沉默的青松。

        很快到了麟德殿,宫人把李令月和裴英娘引到李治和武皇后身旁。

        殿内已经排起歌舞,龟兹伶人吹奏着欢快悠扬的曲调,舞女们头戴花冠,身着绚丽彩衣,随着乐曲舒展柔韧纤细的腰肢,身姿婀娜,曲臂皎洁,殿中裙裾如云,转袖若雪。

        因为今天是家宴,又临近年底,加上李治向来脾气温和,宴席上的气氛轻松随意,几位放浪形骸的皇亲贵族干脆放下酒杯,走到场中,随舞者一起翩翩起舞。

        裴英娘进殿的时候,感觉到殿内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在自己身上,其中有好奇,有艳羡,有探究,也有厌恶和仇视,犹如芒刺在背。

        她手心潮湿,没敢抬头。

        李治看到李令月和裴英娘手拉手一起进殿,一个明媚爽朗,一个俏丽恬静,犹如一对娇艳欲滴的双生花,心里喜欢,笑向身旁的武皇后道,“我正想着让令月好好照拂小十七呢。”

        武皇后笑得温婉:“她们年纪差不多大,不用咱们费心,早凑到一起去了。”

        李治十分高兴,站起身,一手拉一个,把李令月和裴英娘带到自己的坐席上,让宫人把她们的食案摆在自己的旁边,“令月,你是姐姐,小十七比你小,以后你要多照应她。”

        李令月肃然道:“阿父,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小十七!”

        殿中众人看到李治如此重视裴英娘,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挤出几丝笑容,齐声祝贺李治和武皇后,然后随口夸裴英娘几句。

        不知是不是裴英娘的错觉,李治话过后,殿中似乎有道格外强烈的目光直直扫向她,像一把尖刀,刺得她心头一凛。

        她不动声色,假装好奇殿中的舞乐,悄悄打量四周。

        可惜那人很警觉,很快收回仇视的目光,裴英娘什么都没来得及现。

        视线逡巡中,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笔直清瘦的身影——李旦不知什么时候跪坐在她身旁的坐席上。

        李显靠着凭几,口水横飞,正和几个王孙公子高谈阔论。

        太子李弘手执镶金银壶,亲自为众位大臣斟酒。

        六王李贤和几位进士出身的文臣诗歌唱和,说着别人听不懂的典故。

        唯有李旦形单影只,默默坐在离李治和武皇后最近的坐席上,一言不,自斟自饮,仿佛游离于宴席之外。

        裴英娘想起李令月系在腰间的那只蝴蝶。

        李旦知道李令月最喜爱蝴蝶的花样,特意挑走最大最精致的一只蝴蝶,不是因为他自己喜欢,而是想代她送给李令月,帮她和李令月打好关系。

        裴英娘心里有点酸酸的,又好像有点暖暖的,不由自主端起一盘红绫馅饼,送到李旦的食案上,“八王,吃点心!”

        酒菜飞洒,汤羹四溢。

        李贤推翻食案,冲到贺兰氏身边,“快去召医师!”

        一声呼喊,又惊又怒,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痛。

        裴英娘被李贤撞了一下,跌倒在地,宫人们忙着护卫武皇后,没人管她。

        混乱中,她被踩了好几脚,刚想挣扎着爬起来,一双臂膀穿过她的腋下,直接把她提起来,带出内堂。

        武皇后的哭声传出很远,“枉我将你们视作骨肉,你们竟然如此狠毒,想谋害我!要不是外甥女先喝下肉汤,此刻我早遭了你们的毒手!”

        武惟良和武怀运被金吾卫五花大绑,扔在前院的场院里。兄弟俩嘴里都塞满了破布,喊不出求饶和辩解,只能出模糊不清的呜咽声。

        武皇后双眼红,面色狠厉,“武氏兄弟狼子野心,立即斩!”

        没有审讯,没有认罪。

        早就等候多时的护卫拔出弯刀,一刀下去,兄弟俩齐齐毙命。

        浓烈的血腥味反而让惊慌失措的武氏族人冷静下来,他们纷纷跪倒在武皇后身边,咒骂武惟良和武怀运,撇清和兄弟俩的关系。

        护卫拎着武惟良和武怀运的人头踏进前院,朗声道:“尔等切莫慌张,武惟良和武怀运心怀不轨,意欲谋杀天后,我等奉天后之名,已经将凶徒立地正/法。”

        前院的官吏望着血淋淋的人头,双膝一软,匍匐在地。

        裴拾遗浑浑噩噩,也在下跪的人群当中,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武皇后竟然把两个族兄杀了!

        内堂的哭叫声渐渐隐去,裴英娘找回神智,扭扭胳膊,“放我下去。”

        武承嗣低笑一声,松开手,“你胆子不小啊,竟然不害怕?”他回头看一眼内堂,神情麻木,仿佛刚刚喝下毒汤的人不是他的表亲,“小十七,我劝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姑母没空理会你。”

        裴英娘抚平衣袖上的皱褶,“多谢。”

        不管怎么说,刚才武承嗣对她伸出援手,当得起她的一声谢。

        武承嗣看着裴英娘蹒跚的背影,嘴角微挑,难怪这几天常听宫里的人夸赞这位永安公主。小小年纪,能临危不乱,光是这份镇静,就够她在宫中游刃有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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