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虞棠

永寿三十八年夏至，热风习习，接踵而至的是一潮潮热浪随风袭卷整个神熙大地。

        两京十五州的田地里稻禾不生，这已经是神熙第三年大旱了，就算是富庶的庄户地主家的余粮也吃见底了。

        本该是农忙的季节，干裂的田地里不见农人忙碌的身影，依然还是玉京颗粒无收，汴京颗粒无收，剩下的十五州皆是颗粒无收！

        饥馑连年，饿殍遍野，家家户户都是勒紧了裤腰带子、紧巴巴的过着苦日子。

        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有传永寿帝朱尧弑兄篡位、弟夺兄妻，天谴其非应天承运正统皇帝，天责其违背君臣兄弟伦常纲纪。

        有传皇后郑氏一女二嫁、牝鸡司晨，天谴其为人妻子却虐杀先帝以向小叔邀媚保命，天责其作为妇道人家却妇夺夫权、窃权乱政。

        ……

        当然，谣言不止上面两桩，只是臣民对神熙国君、国母二位“圣人”的期待很高。

        如今上天迟迟不降瑞雪，民生艰难至极，百姓最先问罪的自然是这对被史官赞为“德行昭昭日月辉护”的帝后。

        玉京关内侯府，晚棠院屋宇的墙角下躲着许多避暑的蟋蟀，上方的高空则有一只盘旋翱翔的雪鹰，院落的花土里精心培植着贴梗海棠、垂丝海棠、木瓜海棠、四季海棠等各色海棠花卉。

        草际鸣蛩，惊落海棠。

        这海棠素有“花中神仙”的美名，花姿潇洒、花开似锦。

        这个院子的主母周棠便似这满数繁盛美好的海棠花，娇艳似锦霞，纯白若晴雪。

        她在闺中时容色动玉京，虽是承恩伯爵府庶女，却凭“仙姝神女”之姿貌攀上了当时风头无两的关内侯陆淮中。

        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多年，生下一子陆东楼，隔了三年，这位关内侯夫人周棠再度有孕。

        在一声惊空遏云的鹰唳声中，产房里终于传出一声婴孩的啼哭。

        关内侯府的上空，竟然飘下了三两片雪花。

        院内洒扫的侍女看着海棠花蕊上沾着的雪絮，惊喜的叫道：“下雪了！老天爷下雪了！”

        周棠是子时开始发动的，午时三刻，才生下自己这皮肤红红皱皱的宝贝闺女。

        产婆将这位关内侯府金尊玉贵的二小姐周身的胎脂、羊水渍洗净，只见婴孩手中紧紧攥着一只六寸的白玉笔，笔身玉触手生温，笔上还有“观音女”三个小字。

        这刚出生的小孩儿不过十五寸长，这只白玉观音笔就有她半人高，怪不得她那娘亲嚎了将近六个时辰，才生下了这位小娇娇。

        产婆将洗的粉粉嫩嫩的女婴包上那华美的襁褓，这襁褓乃玉京皇宫内的玉宸宫贵妃陆氏娘娘所赐，她一并还给自己这位未出世的小侄女赐下了寸锦寸金的落地洒线綉百子闹春云锦小衣六件，平安如意吉祥玉锁一对，桂圆大小的夜明珠一斛，十二花神玉佩一套，锦缎十二匹，宫绸十二匹，香纱十二匹……

        关内侯夫人周棠让产婆将自己的小心肝儿抱到自己身边来。

        她抚摸着女儿薄嫰如云的皮肤，亲亲这个差点要她命的小冤家的软绵绵的脸蛋。

        “薛妈妈，侯爷他还没从东宫回来吗？”

        薛妈妈乃周棠的乳母，她嫁入关内侯府后一并带了来，打算奉养这位奶妈妈安度晚年，故薛妈妈是她身边最贴心的人了。

        薛妈妈看自己这位奶闺女刚刚才从鬼门关口打了个转身，凝重的脸色稍稍缓和一些。

        她又听周棠问起她自己那“如意的不能再如意”的夫婿，脸顿时垮了下来。

        当年承恩伯爵府许给关内侯陆淮中的并不是庶小姐周棠，而是嫡小姐周虞。

        周虞不如妹妹周棠美，但她那纤腰袅袅、弱质芊芊的样子，很容易勾起男人的保护欲。

        或许，东宫太子朱舜便是因此非她不娶的。

        这老承恩伯退了嫡女周虞和关内侯陆淮中的婚事，欢欢喜喜的把她送进了东宫做太子妃。

        可他又不想放过拉拢陆淮中这个有宰辅之才的权臣的机会，他让庶女周棠嫁到关内侯府做妾。

        已是东宫太子妃的周虞不愿委屈周棠，下旨让陆淮中聘自己这位庶妹为正妻。

        薛妈妈想到这里胸口就生闷气，本来自己奶大的棠姐儿马上就要嫁给她的如意郎君了。

        那位郎君家世相貌虽比不得关内侯爷，但也是金科探花郎。

        这位可怜的探花郎啊！被老承恩伯硬逼着退了和周棠的婚事，后来郁郁寡欢，才做了半年的官就死在了任上。

        薛妈妈一生未婚、无子无女，而周棠的生母又死的早，主仆二人权当亲生母女般相处着。

        薛妈妈挑拣女婿，家世相貌倒是其次，唯人品必须摆在第一位。

        周棠的夫郎陆淮中，如今已是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玉京城中的贵妇哪一个不羡慕这位关内侯夫人周棠的。

        只有薛妈妈知道，自己这奶闺女还牵挂着那位“意外”早逝的探花郎，而周棠的夫君陆淮中则对那位东宫太子妃周虞念念不忘。

        这不，周棠三年前生大儿子陆东楼时大出血，她那“好”夫郎还在东宫太子夫妇举办的曲水流觞席上，偷偷望着自己那位白月光。

        关内侯府的人去三催四请，说周棠命悬一线，陆淮中才不情不愿的离开了席面，回来也不看自己的妻，而是把自己关在书房内喝得酩酊大醉。

        这次周棠生女，又是难产，她那“好”夫郎还在东宫与太子议事，实际上太子爷通情达理的很，他完全可以告个假回来陪陪周棠。

        但是，怀孕的东宫太子妃周虞也发动了，听宫里人说，她也是难产，陆淮中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把自己妻子剩下的唯一一颗救命的催生保胎丸献给了太子爷。

        还好薛妈妈天天在观音菩萨面前给自己奶闺女烧高香，周棠终是平安产女。

        薛妈妈看床上的周棠正在逗弄怀中娇女，只回道：“棠姐儿，一个时辰前，东宫刚得了嫡长子，陛下欢喜的不得了，立即封了那位生的儿子为皇太孙，侯爷也被太子爷留在东宫喝喜酒。”

        周棠将自己的脸贴着闺女软软的脸蛋，她已经习惯了他的薄情，他们每次的合房都像例行公事一样，她是淡淡的，他亦是淡淡的。

        可她能怎么办呢？她只是自己母家承恩伯爵府送给他的一件“礼物”，一件他不喜欢的“礼物”。

        他喜欢的那件“礼物”则被转送进东宫之中，她很羡慕自己的姐姐周虞，被两个男人同时爱着。

        在这偌大的关内侯府，她越来越像一个空心的美人，在床上与他“愉悦”时，他每回情动喊得都是“虞娘”，不是她的闺名“棠娘”。

        周棠听到外面的人囔囔着“下雪了”，她不信，让丫鬟打开房内的窗户给自己瞧。

        薛妈妈阻拦道：“棠姐儿，你这刚刚生产完的身子，吹不得风儿。”

        薛妈妈让人去外面折了一枝沾雪的海棠花来，周棠哄着怀里的小娇娇，她嗅到海棠的淡淡芬芳中带着雪水消融的清香。

        “向日但疑酥滴水，含风浑讶雪生香。”1

        她对着怀里的女儿吟道。

        “小宝贝儿，你爹爹肯定是没功夫给你取名字的，我们大名就叫……陆酥，乳名……六月霜，好不好？”

        怀中的婴孩竟然笑出了声音，这个小孩儿，冰雪聪明！

        周棠怀小陆酥时做过一个胎梦，她梦见观音娘娘将玉净瓶中的杨枝甘露全撒向自己的肚子，后来她就醒了。

        她把这个梦告诉了自己的夫君陆淮中，陆淮中那时正在观赏即将送入东宫的一尊白玉送子观音娘娘。

        他并不在意周棠做了什么胎梦，他一心记挂着东宫那位太子妃。

        对于陆淮中来说，周棠是他退而求其次得来的一个像周虞的美人儿，她不过是承恩伯爵府补偿给他的一件好看的玩意儿罢了。

        至于周棠心底的那位探花郎，是他这个做夫君的，把自己这位美人娘子的如意郎君一贬再贬，贬到苦寒的蜀州，然后趁这位探花郎精神错乱时命人将他害了。

        他给了周棠荣华富贵，他可以不爱周棠。

        但周棠，必须爱他。

        陆淮中婚前去承恩伯爵府时，他也被周棠的美色撩拨过。

        周棠是那种美而不自知的人，虽然是伯爵府庶女，性子却活泼跳脱，像个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

        他曾经想过，让国色天香的周虞做自己的贤妻，让倾国倾城的周棠做自己的美妾。

        他爱着周虞的灵魂，却爱着周棠的皮囊，这两朵不俗的花儿，他都想采下簪到自己鬓边。

        陆淮中从东宫回来时，他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女儿。

        他很高兴，因为儿子若教不好，会让一个家族破败，所以，在他的嫡长子陆东楼面前，他必须做一个严父。

        而女儿是拿来宠的，宠坏了也不要紧，祸害的是别家，他只需要在女儿面前扮演好慈父的角色便好。

        陆淮中抱着那软绵绵的婴孩，他还是第一次觉得婴儿的哭声可以这么好听。

        “棠娘，我们的女儿就叫陆成虞，好不好？”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棠娘”，平时他都是直呼她名“周棠”。

        周棠望着自己的女儿道：“我儿有名，她叫……陆酥。”

        曾经和她有过婚约的那位探花郎，他的小字叫酥香，她这位首辅夫君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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