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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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李含章会跑去哪儿?
她在此处人生地不熟, 又能跑去哪儿。
梁铮抬头,草草望了一眼天色。
低斜的浮云缀在穹帷末端,淡淡地泛出微黄——再不多时, 暮色即将四合。
得赶紧寻她回来。
小孔雀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梁铮沉心静气,快步走到水渍所在。
他蹲身, 以指腹触上土壤, 翻腕查看,又嗅了嗅。
泥壤湿润,酒痕崭新,气味尚存。
低头再看,只见水渍斑驳, 向前方画出一条滴滴答答、断断续续的细痕。
梁铮站起身,向酒液延伸的方向追踪而去。
-
村径之上, 酒痕淋漓而行。
印记摇摇晃晃,足见饮酒之人行路不稳。
梁铮见状, 心下越发担忧自责。
他竟会犯下如此离谱的错误、将李含章一个人单独留在屋外。
看来往后,还是得与她寸步不离才行。
梁铮追着酒痕走上一阵,痕迹在半途猝然中断。
唯有一只眼熟的葫芦瓢倒扣在地。
应是被李含章随手扔下了。
没了线索, 梁铮停步抬眉, 沿着村路向前望去。
广场就在不远处, 村民零零散散。
最显眼的, 当属那在广场中央支糖葫芦摊儿的老翁,与他周围那一众孩子。还有两名手持锦帕、言笑晏晏的小娘子,正朝着梁铮所处的小路缓步走来。
小娘子们在攀谈, 你一言、我一语。
微风拂过, 有来有回的说笑声被送至梁铮的耳畔:
“耗子——耗子有何稀奇的。”
“瞧她方才那样子, 可不就是又奇又怕嘛。”
“长得挺好看, 脑袋怎生不大灵光?”
耗子,稀奇,好看,不灵光。
这些词凑在一起,摆明了是在说李含章。
梁铮眉峰紧蹙,横身堵住了两位小娘子的去路。
永庆村的乡径不宽敞,他又生得高颀健朗,站在路中,好似一堵威仪的冷墙。
小娘子们的步伐当即停滞。
呆愣愣地抬头,望向面前的男子。
一张阴云密布的黑脸。
一撇凶神恶煞的断眉。
右侧的小娘子吓得手劲松弛,素白的锦帕飘落在地。
梁铮哑然:他不是故意的。
他知道李含章饮了酒、神志不清,定会闹出什么洋相。此刻拦住二人,本也无意为难,只是为了问问李含章的下落。
但李含章尚无音讯,他的脸色实在好不起来。
大抵是因此,才吓到了两人。
梁铮轻咳一声,索性拂去尴尬、不多作解释。
只开门见山道:“二位所说,可是一名身着黄裙的女子?”
左侧的小娘子眨眨眼,发现他没有恶意,才边为同伴拾帕、边回他道:“正是。白净细瘦,模样标志,脸上还有枚泪痣。”
“那小娘子跌跌撞撞跑到广场来,道是大耗子要来了,叫我们快些躲好。”
听完这话,梁铮默然。
看来这小孔雀真就被他吓着了。
他说什么就信什么,对他一点也不设防。
顷刻后,他又问道:“她往何处去了?”
小娘子往身后一指:“方才还在那儿,向王伯吵着要吃糖葫芦呢。”
梁铮抱拳谢过后,作别二人,向卖糖葫芦的老翁走去。
老翁正在为围聚身旁的孩子们分着糖葫芦。
见梁铮走来,老翁愣了刹那,很快又笑起来:“今日是什么日子?这等年纪的郎君娘子,都要来光顾我这糖葫芦摊。”
还没等梁铮开口,他就自摊上摘下一只糖葫芦,递了过来。
梁铮的注意力全集中于老翁方才的话里。
郎君是在说他,那娘子——应当就是在说李含章。
他付好银钱,接下糖葫芦,随手将其赠给一旁眼巴巴的孩子。
“阿翁,您方才所说的娘子,可是身着黄裙?”
“不错。”老翁点头道,“她要了两串糖葫芦,我还当她好大的胃口。谁知她说,一串给自己吃,一串留给家中的男人。”
“世道真是和往日不同了。年纪不小了,竟也爱吃糖葫芦。”
梁铮闻言,惊讶在眸中一刹而过。
很快,温醇的意味取而代之,嘴角也微微上扬。
没想到,李含章哪怕喝醉了,心心念念的也全都是他。
天真烂漫的小孔雀,几是要将一整颗甜软的真心都捧到他面前。
“她往何处去了?”他问道。
老翁伸手指了指南方的路:“那头。”
梁铮颔首,正欲离开,似乎又想起什么,在原处站定。
他摸出两份糖葫芦的银钱,递给老翁。
“她喝得正醉,应当没付您钱就走了。”
男人低声沉稳,尾梢却上翘,竟还藏着几分少年人似的得意与欣喜。
“我是她男人,我来为她付。”
-
离开广场后,梁铮沿着南方村路前进。
他一面感叹小孔雀当真能跑,一面环视四周、寻找着她的身影。
目之所及处,多是无人的荒屋。
树杈光秃、冬草衰败,唯独不见李含章。
眼看天色渐晚、残阳西下,梁铮焦急难掩。
再向前找上一阵,竟不自觉来到唐家。
唐小武站在田地边,口中衔着一根长长的草芥,遥望着远方的景色。
唐小武眼尖,率先发现梁铮,冲他招手道:“梁大郎君!”
梁铮颔首向二人示意,快步行至屋前。
未等他开口,唐小武又道:“梁大郎君,今日你和梁家娘子一前一后地来了,倒没像往日那样、片刻不离地呆在一起。”
一前一后地来?
看来李含章也到过唐家。
梁铮拧眉道:“她醉了,我在找她。”
“醉了?”唐小武恍然大悟,“喔,那难怪呢。”
“她方才跑过来,挥着两根糖葫芦,说自己是什么长什么公主,你是将军、是她的驸马,要带我跟阿婆到上京去享福呢。”
皮肤黝黑的少年咧嘴笑道:“原是喝醉了,才说这些胡话。”
梁铮听罢,一时哭笑不得。
“她朝什么方向走了?”问得无奈又着急。
唐小武摇摇头,面露歉意:“这我还当真没注意。”
梁铮草草点首,抽身要离,却见唐婆婆撑着木棍、缓缓走到门边。
老妇的声音平缓又温和:“梁大郎,你莫急。”
“老婆子我兴许知道她去了哪里。”
-
李含章孤影茕茕。
跌跌撞撞,走在土路之上。
步履紊乱,每踏一下都如在云端。
身后霞光如火,为她纤小的背影抹上一层浓烈的朱红。
“嗝。”
小孔雀醉醺醺的。
她眸光朦胧,呆愣愣地向周围环视了一圈。
周遭俱是惨白:惨白的霜,惨白的碎石,惨白的冬草,除却夕阳,几乎没有任何颜色。
只有她——鹅黄的袄裙迎风鼓动,糖葫芦晶莹泛光。
是冬景苍茫之中,绝无仅有的鲜亮。
李含章眨眨眼,连睫羽扑扇的动作都迟钝而缓慢,桃花眸里更是水雾难化。
她在风里怔怔地立了一会儿。
还不忘紧紧攥住手里的糖葫芦棍子。
脑袋里仿佛粘着一团浆糊,意识时而混蒙、时而清晰。
是这里吗?
她想去的那个地方。
应当……没走错吧。
灰灰的,白白的,破旧的,惨淡的。
嗯,绝对没走错!
虽然和想象中不大一样就是了。
但——这可是她专程向唐婆婆打听的呢!
一阵寒风吹来。
卷动李含章髻下散落的几缕乌发。
她莫名打了个哆嗦,连双颊处醉后的酡红都颤颤巍巍。
背脊处有点冷,可肺腑却是热的。
幸好喝了鸡鸣酒!!
嘿嘿,得亏她有先见之明。
不愧是大名鼎鼎、万众瞩目的玉清长公主呀!
李含章转头,从左看到右,从右看到左。
许多座连绵的孤坟映入眼帘,干枯的土碑横立其上,像并不茂盛的森林。夕阳的残光格外突兀,将此情此景衬得愈发阴冷。
好像……有点害怕。
嗯,但是那话怎么说来着?
酒壮怂雀胆!而且、而且……
要是被梁铮知道她害怕,一定又要欺负她了。
才不要,坏心鬼,总是欺负人。
她这趟来,明明是有好——重要的事,需要亲自处理。
酒意正酣的小孔雀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
娇懒的声音蹦了出来:“阿婆!”
无人回应。
李含章不依不饶:“梁阿婆——”
尊贵的长公主毫无形象,在坟场扯着嗓子大喊。
依然无人回应。
连烈烈的风声都陡然悄寂。
不在吗?
李含章迷茫地眨了眨眼。
怎么会呢?
这里不是永庆村的乱葬岗吗?
唐婆婆说,村民搬来之前的那些人,就埋在这里。
李含章陷入了挫败与气馁。
她歪着头,困惑地颦起黛眉,站在原地苦思冥想。
很快,又打起精神。
叫婆婆不应,那就——自己去找!
李含章举着糖葫芦,向着坟头踉踉跄跄地走去。
她低下腰,将半个身子凑往坟上的土碑,缓慢地查看着。
周遭的景致不住地扭动。
顶着醉后的跌宕,绵软的目光不断逡巡。
没有名字。
土碑一片空白。
李含章找了数座,呆滞地直起身。
在她面前,是一座又一座无名的孤坟。
她沉默着。
两道清泪毫无征兆地淌了下来。
娇小的身躯绷得笔直,柔弱的肩膀在颤动。
没有名字,找不到婆婆。
可她就是为了婆婆才来了这里啊。
那是梁铮的婆婆,是他的家人。
她有好多话、好多好多话,想和婆婆说。
冷风拂过两道泪痕。
温度被攫走,凉意侵入心头。
李含章埋着头,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吞下自己的哭声。
她好像哭了很久。
最后一丝暮光也下沉。
李含章累了,恹恹地垂着头,盯着手里的糖葫芦。
糖霜闪着清润的浮光。
忽然匀给她一点莫名的灵犀。
她抬手,用手背胡乱抹去颊上的泪水,随后退步,与坟丘拉开距离。
李含章弯下身,奉香似地,将手中的糖葫芦扎进地面。
接着,她拢住衣袖,向着这片无主的孤坟,慢慢地跪了下去。
月儿终于爬上天帷,清凌凌地照着渺小的身影。
李含章将手掌相互交叠,举上额间,又向前深深地叩拜——是标准的新妇之礼。
尚存抽噎的声音娇弱、响亮、又坚韧,几要盈满这无人的坟场:
“孙媳妇含章,特此叩见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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