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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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柔的声音轻飘飘地飞落耳畔, 听得梁铮微微一怔。
小孔雀,是他对李含章的爱称。
他从没当面如此唤过她,她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是他方才情急时说漏了嘴?
梁铮收滞呼吸, 心间莫名紧涩不安。
他没文化,若要打什么比方, 哪怕掏空肚子里的墨水, 也左不过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孔雀已是他能想到的、最适合形容李含章的生物了。
可再怎么适合,孔雀终归是只鸟。
虽然他没有别的意思,但难保李含章不会生气。
梁铮不知如何解释,正犹豫着,忽然觉察到异样的触感。
先是细细碎碎的摸索。
随后, 小珠被捉住——往外一揪。
他闷哼一声。
肇事的小手顿时缩了回去。
李含章埋着头,脸蛋红得像只粉桃, 将隐隐发烫的指尖藏进掌心。
她不是存心的!
谁叫他半天不回她话。
他没穿中衣,火炉似的胸膛暖烘烘地袒着。
那小东西就在她面前。
随着呼吸微微晃动, 好惹眼。
她只是看到了,正好他又不理她。
所以才……揪了一下。
李含章越发心虚,怯怯地缩了缩身子, 蜷紧温热的十指。
她、她以后不这样了。
可不可以……不要惩罚她?
还没来得及往后躲, 瘦腰又被人扣上。
梁铮将瑟缩的小妻子拢回了身前, 手掌下落, 自后将她轻轻按住。
他没有再做什么,只凑往她发顶,叩下一枚吻。
才沉声道:“好便宜都叫你占了。”
明明是她在欺负他, 还一副怕他的样子。
真惹火他了, 她又娇娇怯怯, 叫他的心都化成满腔柔。
什么小孔雀?
明明就是小狐狸。
梁铮搂住怀中香香软软的雪团子, 终于回道:“怎么知道的?”
“就方才,你自己说的。”
李含章边应,边在人臂弯里翻来覆去。
她身量姣好匀称,肉都长在该长的地方,被梁铮这样拥着,嫌他挤得难受——可梁铮身上热,她又怕冷,巴不得整宿都粘在人身上。
梁铮低低地啧了一声。
果然是说漏嘴了。
她竟然还专程记得这事。
而且,这小孔雀又在闹腾什么。
就这么窄一块板,就这么薄一床被。
被窝里原本挺暖和的,她扑棱半天,冷气净往里跑。
他索性五指收紧,冲着她身后丰盈捏了一把——只捏,没拍,长公主殿下不准打。
不安分的小妻子顿时平静下来。
李含章抬起头,气哼哼地瞪着梁铮,像只愠恼的小猫。
这个坏家伙!
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梁铮见状,抿动薄唇,把笑憋了回去。
“哦,小孔雀。”他轻咳两下,忙道,“我只是觉得你很像。”
李含章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
循着曾经读过的书籍,孔雀的模样在她脑海中浮现。
嗯……很像吗?
她认真地沉吟了一阵儿,片刻后才问:“为什么?”
绚烂夺目,令人眼花缭乱。
这是她眼中的孔雀,但未必是梁铮眼中的。
梁铮为何会觉得孔雀很像她呢?
“因为,”她试探似地,“本宫很漂亮?”
她确实是冠绝大燕的第一美人,称得起如此赞誉。
梁铮一听,眉峰上挑。
他没有立刻应答,只垂眸望她,扫视那张俏丽的脸庞——小山似的眉黛、清泉似的眼眸、芝麻似的泪痣、春桃似的柔唇,无不惑人心魄。
目光再往下走,便是细腻雪洁的、纤长的颈。
散落着梅蕊般的、他留下的红痕。
梁铮勾唇,直将娇软的身躯往怀里揉。
他轻轻啄她的眼睑,低喃道:“漂亮得很。”
“不单漂亮,还很骄傲。”
“一身羽毛都在发光,令人挪不开眼。”
梁铮嘴上在说,动作也不老实,冲着小妻子又亲又蹭,像条贪食而不知饱腹的馋狼。
李含章被他亲得发软,手掌抵在胸膛前,却使不上劲儿。
她半眯起眸,羞赧道:“你不准再亲了。”
梁铮潦草地嗯了一声,变本加厉地亲她。
李含章的脑袋越发晕乎。
怎么以前没发现梁铮如此不乖呢?
从前,都是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的。
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说了不准,还往她身上凑。
嗯,总感觉……他以后会更坏的。
比如叫她小孔雀,就好坏。
她眨了眨眼,小声哼唧道:“你也不准再叫本宫小孔雀。”
这话出口,梁铮动作一滞。
方才还愈发肆无忌惮的男人,霎时收敛了言行。
细密的吻忽然中止,李含章颦起眉头。
怎么不亲她了?
说不准,就真不亲了?
刚刚不是还挺神气、不听她的话吗?
她睁开雾蒙蒙的桃花眼,神情困惑又委屈。
甚至不满地仰着脸、往人跟前凑。
梁铮先是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忙往她粉颊上吻了一口。
李含章心满意足,这才把抻直的颈松懈回来。
梁铮被自家小妻子的言行弄糊涂了。
说是不准叫她小孔雀,他还以为她是生气了。
可若真不亲她,她又羞答答地靠过来、口是心非地索吻。
他性子直,不爱同她藏事,斟酌片刻,便小心翼翼道:“为何不准叫了?不喜欢?”
李含章没有立刻回答,只往梁铮怀里钻了钻。
又不作声地将面前人抱得更紧。
她脑袋一埋:“怪烦人的。”
声音比蚊子还轻。
用小孔雀叫她,跟夸她似的。
漂亮、骄傲、发着光、令人挪不开眼。
这坏家伙,真是坏死啦!
见李含章如此,梁铮徘徊心头的疑惑与不安顿时散却。
这哪里是嫌他烦人的样子?
明明就是对小孔雀这三个字喜欢得紧。
他起了坏心,正欲开口逗逗她,又见小妻子抬起了头。
小妻子眼波凝春,双颊俏粉,执拗又认真道:
“而且,为何不是小梅花?”
“不是说,葭月梅很像本宫吗?”
梁铮默然,硬是把那些还未出口的话给憋了回去。
这小孔雀的脑袋瓜在想什么啊?
一来二去也太跳跃了吧。
他无奈又想笑:“狼哪有吃草的?”
李含章闻言,小脸一红。
吃这个字,说得挺识相。
他倒清楚自己是在将她拆吃入腹。
可、可是——
“那、那狼难道吃孔雀吗?”
“而且,狼和孔雀还是一类吗?”
“你是本宫的驸马!孔雀的驸马能是狼吗?”
小孔雀不依不饶,恶狼无语凝噎。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完全是他从来没想过的问题。
但没办法,既然自家小妻子发问,他没有不回应的道理。
梁铮眉关紧锁,顺着她的思路,见招拆招道:
“你半点不像狼,总不能叫我一个大男人做孔雀吧?”
“而且——狼为何不能是孔雀的驸马?”
他一壁说,一壁揽住她半截软腰,将她往怀中搂得更严实些。
“狼身强体壮,也够凶,能将小孔雀护得好好的。”
言罢,他还凑过去,往李含章脸上用力亲了口,惹得小人儿一声惊呼。
李含章不满地撅起唇,小声嘟囔道:“不准这么使劲儿。”
都要给她亲出印子啦!
她抬手,边搓揉颊肉,边去思考与梁铮的滑稽辩论。
——狼身强体壮,够凶。
——能将小孔雀护得好好的。
她心中明白,梁铮此话确实不假。
打从与她成婚起,他总是在保护她:自可怖的梦魇中、太华的刁难中、恼人的癸水中,也自无边的孤独中、不应有的倾慕中……
思及此,李含章的眸光越发温柔。
不论是今夜,还是从前,他都为她做了很多事。
不是出于责任,而是出于一片真心。
他的真心赤忱、滚烫,容她听见,在他胸膛里清晰地响动。
可没由来地,李含章心念一转,眼神又渐渐黯淡下来。
梁铮待她如此,那她待梁铮如何?
她有保护他、为他做什么吗?
他的过去,她无法触及。
他的痛苦,她无法解决。
她好像……什么也没能为他做。
苦涩的藤蔓缠住心房,无孔不入地钻进所有的空隙,攫走方才的安宁与喜悦。
李含章缓缓放下手,与另一掌相互交叠、拧紧。
她低垂目光,避开了与梁铮的对视。
“可孔雀无法保护狼。”
“孔雀……只是鸟,是笼里最好看的鸟。”
她的声音好轻,像一缕飘忽的风。
“它没去过野外,也没见过高山和草原。”
“可狼去过好远的地方,经历过好多的凶险……”
李含章没能再说下去。
梁铮不让她继续。
他的吻最先落在发间,随后是额、是眼、是她的鼻梁与面颊。
最后,才停在她两片唇上。
“你不是一直在保护我吗?”
他吞下她泪水的咸与涩,试图匀走她的不安与忐忑。
“你心疼我,不问我,总是悄悄地护着我。”
他的声音也很轻,蕴藏的温存却很沉。
“可卿卿,你要知道,有了你,我才敢回到这里。”
梁铮抚过李含章的发,捧着她的脸,露出一个干涩的苦笑。
“与你在一起前,我从不曾动过归乡的念头。”
“我怕这里的一草一木,也怕这里曾发生过的所有。我没救下乡邻、没救下婆婆,许多人因为而死,我甚至差点害死了魏子真……”
“你知道我的经历,也知道……我为何痛苦。”
慢慢地,他与她前额相贴,缓缓闭上双眼。
“可你在我身边、做我每日睁眼后的盼头,我就没那么怕了。我想自从前的事里走出来,好好地守着你,与你过很长很长的日子。”
“狼确实去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凶险。可狼去过的地方,都可以与小孔雀再去一次;狼经历的凶险,只要有小孔雀在,就没什么过不去的。”
他的拇指轻缓地摩挲着她的颊,像在抚摸一件珍藏的瑰宝。
“卿卿,你要多信我一些,也多信你自己一些。”
“在你面前,我的所有经历都是你可以过问、可以了解的。我也想了解你,了解你的心思、更多关于你的事,和你走得更久、更远。”
这一席话言尽于此,均是梁铮发自肺腑的真心之言。
可李含章始终闷声不响、没有回应。
梁铮不忍见她垂泪,又深知自己嘴笨、再难讲出更好的话来。
他心下又慌又急,生出些歪心思,想抱着她猛亲一通、打散她的注意力。
可他才睁眼,还没动弹,一点温软就触上唇间。
是李含章赧着脸、悄悄凑过去吻他。
“不、不准讲了。”
小孔雀抽噎着,神色恢复了寻常的娇矜。
“本宫困了,要、要就寝了。”
她将头往梁铮怀里一扎,像只小鸵鸟,藏起羞怯的心意。
“命你今夜、抱着本宫。”
“抱一整宿,不准、不准松手。”
-
梁铮很听李含章的话,一整宿没松手。
可他架不住李含章半夜打架。
他作息规律,醒来时,只觉身上似乎正压着什么。
睁开眼,才低头,就对上一卷云似的乌发、两团半掩的软雪。
先醒来的小金争当即摇旗呐喊。
李含章像只横行霸道的螃蟹,干脆利落地趴在梁铮的身上。
宽松的中衣襟领松弛,呼吸声又轻又细。
这还是梁铮第一次见识到李含章极差的睡相。
从前在将军府时,北堂的软榻够宽敞,能容二人在上头随意打滚、井水不犯河水。到了永庆村,床板不够大,李含章爱扑腾的毛病自然再藏不住。
梁铮没出声,只往襟中又偷偷瞄了一眼。
随后,他伸手,将香温玉软的小妻子轻轻推到鹅羽软褥上。
梁铮起身下床,回眸看了看李含章。
落进柔软之中的小人儿还没苏醒。
离了热源,很快就像猫儿那般,将身子蜷缩起来。
他的目光染上一层薄薄的忧愁。
昨夜同她说了那么多。
她没给准信,也不知听进多少。
梁铮为李含章掖好被,便更衣梳洗、着手准备早膳。
他煮了一锅冬笋干菜粥。
没盛出来,只在灶上以文火煨着。
锅里的水越烧越干。
屋里的人一直呼呼大睡。
直到日上三竿,李含章才心满意足地起了床。
彼时,梁铮已在院儿里劈了不少柴禾。
得了李含章一声唤,就进屋伺候起身娇体贵的小孔雀。
说是伺候,倒也不尽然。
在将军府住上这么些时日后,李含章已能自如地更衣梳洗,无需旁人协助。
她唤梁铮来,纯粹是因为想他。
只是抹不开面儿,随意找个借口罢了。
于是,凶悍的恶狼将军单膝跪地,为娇滴滴的小孔雀穿袜蹬履。
早膳也成了午膳,还加了一道腌黄瓜。
李含章不爱吃黄瓜,最初不情不愿。
被梁铮哄着尝了,发觉味道不错,又欢天喜地。
用过午膳后,梁铮提议,与李含章再去村里逛一逛。
他没瞒她,直说想故地重游:梁婆婆曾经的食店在匪乱中被焚毁,位置约在如今广场的南方,不知那里是否盖上了新的建筑。
李含章沉默片刻,便依了梁铮的话。
二人一路走过广场,顺着朝南的村道,慢慢散步。
村道与昨日的路一样窄,沿途尽是霜冻的田野。
梁铮识路,走在前头。
李含章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没走多久,梁铮就停下了脚步。
他不曾作声,只站在原处、目光平视。
李含章的心揪了一下。
她提起步,走到梁铮身侧,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平坦的空地上,立着几根残败而荒凉的黑柱——经过大火焚烧、风沙摧残,依然直直朝向天帷、没被抹去存在的印痕。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连烧灼后的焦土都荡然无存。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空气中仿佛飘荡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是错觉吗?
应当是。毕竟,这是十年前的事。
再是烈火、再是血色,都已被此间的时光抹去。
可李含章却像被捆束住了。
一点冷意自指尖沁上,渐渐地锁向她的心脉。
梁铮走到立柱前,将手背在身后,静默地立了片刻,很快又向李含章回过头来。
“在捡回我之前,阿婆就有了这家食店。”
他看上去并不难过,漆黑的眸里噙着薄淡的怀恋。
“春夏售面饼、果脯,秋冬时售干菜、米酒。”
梁铮转身,向左迈出几步,走到距离最左侧立柱约有五尺的地方。
“此处原先摆有一组桌椅。柳木制,很陈旧,常要修。”
“每逢三月初三,便有一人造访食店,只索一碗清粥,却要在此处坐上一整日。”
“我不喜欢她,婆婆也不大喜欢。可婆婆不赶她走,也不让我赶她走。”
李含章没有应声,只走到梁铮身旁。
她目之所及处,土地分明空空如也。
可听着梁铮的描述,一对古旧的木桌椅竟徐徐浮现出来。
梁铮轻轻地圈住了她的手掌。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低笑了一声,才续道:
“很久后我才知道,她是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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