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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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匣里头物件不多。
只有一块玉, 压在一本纸簿上。
李含章探手入内,最先摸到那块玉,慢慢将它取了出来。
掌中的触感清晰分明, 甚至有些硌手。
借着烛光,李含章低头打量。
这玉白如羊脂, 边缘突兀, 正面纹路难以辨别,背面却很平整——看上去,这似乎是整块玉坠的其中一角,被人摔碎后特地捡出。
从玉块的成色来推断,完整的玉坠应该相当昂贵。
可若只有部分, 价值自然会大打折扣。
既然如此,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碎玉罢了, 何必将其封存箱中?
难道……是想拿这玉来做镇纸?
真正见不得人的东西,是下头的纸簿?
思及此, 李含章将碎玉随意放在地上,又取出压箱底的那本纸簿。
纸簿约是八成新,不算厚, 外层被烛火镀上一层昏光, 封面没有写字, 但沾着不少凌乱的墨迹——足见这书写纸簿之人对笔墨的掌握相当粗糙。
李含章抬手, 准备翻开封页。
手腕却在半空悬停。
她有些犹豫。
这纸簿里,到底记载着什么呢?
梁铮身上那道纵贯胸腹的鞭痕,针一般地灼向李含章的心口。
纸簿里的内容, 会与他从前的事有关吗?
那些……她称不上知根知底的、也不敢去触碰的事。
梁铮的过往宛如一个无底的深洞。
李含章站在洞的边缘, 只敢张望, 却没有胆量跳入其中。
她不害怕洞里可能蛰伏的蝎虫与毒蛇。
她只是担心, 自己会在洞中遭遇一名蜷缩的少年。
他会欢迎她的到来吗?
他需要她带着他走出去吗?
还是,他也像她一样、用这种方式保护着自己?
梁铮曾同她说过自己的往事,可那是他的坦白,不是她的主动探究。
甚至,她也并不明白,梁铮为什么要告诉她那些事。
谁都有自己的秘密。
秘密或许会被带入坟墓。
烛下泛黄的纸簿依然安静地躺在李含章手里。
悔意自心头一点点地往外渗。
这件事不该发生,她不该来探寻这箱匣。
李含章原先以为,这箱匣装着的东西是什么羞于启齿、但无关紧要的玩意,哪怕她砸坏玉锁、窥探内里,梁铮也不会同她置气。
可那碎玉与纸簿异常简单。
反而令她如梦初醒。
对着纸簿,李含章出神地凝视了一阵儿。
她沉了沉心,双手谨慎地捧着纸簿,准备将它放回箱匣内。
“呼——”
冷风拂动窗棂,冻得李含章细腕一颤。
纸簿的封面被吹开,内里的扉页显露出来。
卿卿二字霎时映入眼帘。
字迹不算好看,但十分端正。
李含章一怔:她认得,那是梁铮的笔迹。
这本纸簿里记载的,不是他的过去,而是与她有关的事?
若与她有关,那……
她主动触碰,应该也不算打扰吧。
思量良久,李含章终究还是撤出一只手。
就这一回,仅此一次。
她伸指,翻动扉页后的薄纸。
第一张纸上,画着一幅简洁潦草的图画。
平平整整的四方形垒在圆盘中,与张家楼萝卜糕的摆盘有些相似。
第二张纸上,落着一枚血渍,边上记着一个时日。
十一月初三始——李含章记得,这是她本月癸水的头一日。
第三张纸上,最顶端画了一个叉,后头跟了三排字。
大化十,矛木加,王行待看。错别字一大堆。
第四张纸上,画着一只尾羽绽开的鸡,附上许多标注。
爱吃,怕冷,心肠好,穿红黄粉,香……页脚处还画了一朵花。
第五张纸上,画着两只手拉着手的小人。
左高右矮。高个儿的右眉被截断,矮个儿的左眸点了泪痣。
李含章没再往下翻了。
她静悄悄地合上纸簿,沉默着,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推平上头的皱褶。
光洁的纸簿被李含章放回箱匣。
她拾起玉块、压住封面,最终关闭箱匣,将它慢慢地推回原处。
“长公主——”
元青隔着门呼唤她。
李含章吸吸鼻子:“进来。”
元青推门而入:“夜深啦,我来伺候您就——咦?”
“您怎么坐在地上?”小姑娘着急忙慌地跑到李含章身边,“怎么回事?这烛台、这玉锁……长公主,您没伤着吧?”
借着元青的搀扶,李含章缓缓站起身。
“本宫没事。”她轻轻道。
“先睡吧。明日本宫亲自来收拾。”
-
翌日,李含章晨起梳洗时,看到窗外飘着白雪。
雪粒不大,飞落时静谧无声,像一点绒花。
这是上京城今年入冬以来降下的第一场初雪。
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是屋内的燎炉要多添些柴火罢了。
李含章走出北堂时,楼宏明与长刀卫还在外头站着。
他们个个身骨笔挺,好像浑然不知寒冷为何物。
相较于塞北,上京的冷确实渺不足道。
李含章没有多说,只到厨房去,请元宁夫人煮些热粥,又请元青叫众人一道来吃。
兴许是胃口不佳,她自己倒是未用早膳,径直返回了北堂,将烛台放归原处,又拾起案下被砸坏的玉锁、捧在掌中。
待到众人用膳完毕,李含章找到楼宏明。
她将玉锁交给他,请他寻个治玉的匠人、将这把玉锁修复如初,不必在乎价钱。
楼宏明颔首应下,当即遣人去办。
哪怕一句,他也不曾多问。
此后,李含章坐在中堂看书,直到傍晚才起身。
她用膳,浣发,沐浴,点妆,更衣,易了粉白金丝线绣袄裙,还裹了一件狐白裘。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时,楼宏明与长刀卫已撤出将军府。
府内点上灯笼,冬风拂过,光影便在府中不休地摇曳着。
黄火暖绒,中庭的石板路被映得发白。
李含章来到中堂前的石阶边。
她弯腰,铺好一卷妆花缎,就此坐上石阶。
发间的长簪似乎有些歪——李含章伸手扶了扶,继续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没过一会儿,马车滚轮的声音慢慢传来。
“咚咚。”
有人造访将军府。
李含章扬起下颌,示意元青先去应门、随后退下。
大门推开,锦衣华服的薛骁走入中庭,身后还跟着一名撑伞挡雪的侍从。
瞧见李含章的模样,薛骁神色满意,以纸扇叩掌道:“玉清,辛苦你费心准备。我包下了整个明月戏场,定不会挤皱你的裙袂。”
他向坐在石阶上的李含章伸出手:“来,走吧。”
李含章单手托腮,仰头看着面前的人。
“常山侯。”她的声音很平静,“你往后不要再来了。”
薛骁伸在半空的手微微一僵。
他环视四周,发现森严的长刀卫已被撤下,才道:“我不介意做你的情人。”
“圣人虽赐婚你与梁铮,却并未降旨不允你豢养面首。你是长公主,养些面首又如何?难道你的驸马还敢对此有意见?”
李含章凝眉,黛间细痕愈深。
薛骁又执着道:“你是金枝之躯,却屈尊降贵,终日窝在这寒酸破败的将军府中,疏食饮水,吃糠咽菜。既然我能救你,你何苦在此自甘沉沦?”
李含章自阶上起身,面颊被寒风吹得微红。
她望向薛骁,一字一顿:“本宫在这里过得很好。”
“将军府不寒酸,本宫睡得很安稳。张家楼的食点很好吃,最衬本宫的心意。”
飞雪落在鼻尖,被李含章随手搓去。
“本宫不需要情人,不需要面首,也不需要任何人来救。”
她的身影娇小又轻盈,好似一树冬樱。
“本宫成婚了。本宫有驸马。本宫的驸马有名字,叫梁铮。”
薛骁听罢,沉默良久,收回了伸向李含章的手。
“就为了那个泥腿子?”他神色晦暗,“可他有什么好,哪一点更胜于我?”
“我一回上京就听说,玉清长公主的驸马胸无点墨、俗不可耐。我不敢妄断圣人的心思,可这样的男人哪里配得上你?”
薛骁眼中满是嫌恶与鄙夷:“我派人打听过了,北府军新兵入战一役,众兵卒吐得翻江倒海,独梁铮一人面不改色。”
“如他这等嗜杀如命的疯——”
“啪!”
响亮的巴掌甩上薛骁的右脸。
“放肆!”
李含章不顾手掌疼麻,怒瞪着一脸震惊的男人。
她疾声道:“大燕的骁将何时容你置喙!”
如薛骁这等髀里肉生之人,又清楚什么?
“你受先祖荫蔽、游历南洋时,无数将士正在塞北与犬戎厮杀。”
不过是凭借着一点听来的风言风语,就对梁铮妄下定论。
“你以为,是谁率军平定西北,护边疆平稳、百姓安宁?”
梁铮岂会是嗜杀如命的疯子。
这一路走来,她知道他背负着多沉的重量。
沉到她心口灼痛,沉到她怒火中烧。
李含章声色俱厉:“你既无作为,怎敢在本宫面前造次?”
薛骁被李含章的气势呵住,怔愣道:“玉清,我……”
“滚!”李含章拂袖,“再敢出现在将军府,本宫要你的狗命!”
薛骁带着随从落荒而逃。
见薛骁消失在视野中,李含章没再出声。
她竖起发颤的小指,小心地避开睑上的桃粉,以指尖点去零星的泪渍。
“长公主!”元青听到中庭的喧哗,自长廊快步走来,“出什么事了?”
“无事。”李含章挥挥手。
她坐回台阶上:“将府门开着吧。”
-
梁铮策马行过长街,一路返回靖安坊。
周边景致如流水般走过。
纵是雪夜,上京城热闹如旧。
梁铮有些心不在焉。
昨夜,楼宏明同他飞鸽传书,道是薛骁为李含章送来了不少南洋香料,还约她于今日戌时一同听戏,地点就在晋昌坊的月明戏场。
梁铮路过晋昌坊时,戌时已过,内里戏声咿呀。
他有刹那的犹豫——是否要过去看看。
可他最终没有。
湿润的土路上,留有马车的辙痕。
距离将军府越来越近,梁铮下马,牵缰步行。
他回到了将军府。
大门敞开,灯笼高挂。
李含章坐在中堂前的石阶上。
她双手托腮,望着大门。
小小的身影像朵莹润的粉花,在飞雪里盈盈地盛开着。
场景尤其熟悉。
梁铮愣住了。
李含章发现了归来的梁铮。
她站起身,拍去身上的浮尘,小跑到他面前。
清浅的暖香迎面而来,梁铮低头,去看李含章。
李含章双瞳剪水,唇点丹朱,白颊微红,似已在风里等候了许久。
她的发间还别着一支琉璃桃花簪。
看上去样式颇为眼熟。
梁铮心念微动。
“没去听戏?”他下意识问道。
才问完就后悔了。
他不想让李含章以为他在盯着她。
李含章没有留心这一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梁铮微扬唇角,松开青骓的缰绳,为小人儿拢了拢身上的狐白裘。
“来了癸水,怎还坐在外头。”
李含章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只看得见隐隐的白气。
缓了会儿,她才道:“本宫在等你。”
梁铮拢裘的长指停了停。
李含章埋下头,将手背在身后,十指悄悄地纠缠着。
雪花落在她发间,很快又消融无影。
“驸马。”李含章唤了一声。
梁铮应:“嗯?”
李含章吸了吸鼻子,藏起赧红的脸:“本宫……偷看了你的箱子。”
怎么会这样呢?
她砸锁前都还不怕他生气。
他……会和她生气吗?
李含章没有等到梁铮的回话。
周遭只有微微的风声。
她没敢抬头,心中忐忑不安,声音越来越小:“玉锁被本宫砸了,本宫已叫楼长史寻人去修,本宫以后不……”
话还未说完,她柳腰一紧。
被面前人拥入怀中。
李含章微怔,木愣愣地靠上那宽阔的胸膛。
梁铮的身上还残留着清苦的药味,搂住她的双臂依然坚实有力。
“有什么想问我的?”
他声音低沉,藏着些许局促。
问……问他的话?
李含章自怀中扬起小小的脑袋。
她懵懂地眨眼:“你……不生气吗?”
梁铮叹息:“我只气自己没好好学字。”
那纸簿,是他怕自己忙忘了与李含章有关的事,才特地用上的一本。
他写字难看,画画也奇丑无比,本想着仅作自醒,别叫李含章看到就无伤大雅,岂料楼宏明反手就把这件事卖给了李含章。
梁铮只是不想在小妻子面前丢脸。
专门记录与她有关的事,还记那么丑。
万一被李含章发现了,显得他居心叵测、心怀不轨。
虽然……他对她的心思确实不算清白。
“噢。”李含章点点头。
没生她的气,那就好。
梁铮揉了揉李含章的发:“可有其他要问?”
李含章摇摇头:“没有了。”
她将脑袋浅浅地扎回了梁铮的怀里。
梁铮眉峰一挑。
这就没了?他本以为她会再问问那块碎玉的来历。
比起纸簿,他反倒更怕她问起碎玉。
看来是这个小笨蛋没注意到。
倒也罢。等她有心要问,他都会悉数交代,不急这一时。
梁铮动了动唇,本想再说些什么。
可还没开口,劲瘦的窄腰就被两条纤细的手臂圈住。
力道很轻,像一种谨小慎微的尝试。
“梁铮。”
李含章没叫他驸马。
“从今往后……”
她声音闷闷的,尾梢却娇俏而柔软。
“本宫准你,到榻上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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