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水(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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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铮的动作骤然停滞。
慌乱一闪而过, 很快恢复镇定。
他长指收夹,不着痕迹地藏起细小的物件,又若无其事地勾臂, 试图扫落案上的东西。
可于事无补。
李含章已穿过珠帘,走到梁铮所在的几案。
她的双眸映有半室的烛光, 缓缓地扫向面前。
陈设杂乱的书案映入眼帘。
曾经空空如也的几案, 如今摆满了布匹与麻线。棉絮被松松地拆成团簇,与一把纸捧的草木灰相邻,小心地堆在案边。
不像将军的军几,更不像文人的墨案。
反而像女儿家的绣桌。
梁铮偏着头,没看李含章。
他左手攥着一片长带, 右手指缝银光闪闪。
暖烛炙烤着二人的影子。
案前、案上,都被拢在一片柔光之中。
李含章慢慢靠近, 来到梁铮的身边。
“给本宫看看。”
光洁细润的掌向他摊开。
她的心里已经有了某种猜测,但还需要进一步的验证。
梁铮见状, 如坐针毡。
一点儿也不像是临危不惧的悍将。
他轻咳一声:“卿卿,我……”
话到嘴边,莫名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李含章的手掌仍摆在那儿。
没有收回的迹象。
梁铮沉默片刻, 叹了口气, 终究将那条长带交到了李含章的手中。
落入掌心的质感相当绵软。
显然是上好的布料。
李含章动指, 将长带徐徐展开。
这是一条尚未完成的月事带——狭窄、整洁、干净, 选了她喜欢的藕荷色,绑着漂亮的红帛绳,内里填有棉花、柔软厚实。
美中不足的是, 缝线的针脚相当别扭。
歪歪斜斜, 丝毫不平整, 一看就不是熟手所为。
火色模模糊糊地灼着李含章的睫。
“给本宫的?”她问。
梁铮嗯了一声。
他越发坐立不安, 惴惴地瞄着李含章的神情变化。
李含章未曾抬头。
她只是转动细腕,把手中的月事带翻向另一面。
金争二字格外显眼。
针脚依然粗糙,挑了格外醒目的金线,叫懂女红的人瞧见了,定会被笑话。
梁铮局促地红了脸。
隐秘的心思陡然被暴露在外。
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维持着原先的姿势,静默地坐在那里。
李含章也没有再问。
她将未完成的月事带轻轻放在案上。
娇嫩的小掌又一次摊平。
“手。”她说。
梁铮敏锐地觉察到:今夜的李含章不大对劲。
可他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劲,只能由着李含章的意思来。
他抬起右臂,放下夹在指缝间的绣花针,将手掌罩住了她的手。
李含章的指尖蜷了蜷:“不是这只。”
她知道梁铮是在故意逃避。
梁铮低低地啧了一声,像在埋怨自己。
他收回右手,很无奈似地,把左掌交付给了李含章。
手心相贴,梁铮手背朝上。
坚持不让她看见掌心,如作困兽之斗。
这一回,李含章不再开口。
她直接上手,柔指拧着劲儿,翻转梁铮的掌,令他的指腹暴露在视野之内。
目之所及,仍是盖着薄茧的大掌——
可烛光照耀下,十余个细红的针眼清晰可见。
李含章没有回话,只沉默着,注视梁铮的掌面。
肌肤粗粝,手纹清晰,茧与痕横亘,针眼微不足道地散布。
她突兀地想起方才那声低低的痛呼。
心脉仿佛被人攥住,难以言说的情绪淤积着,脉脉地沉淀下去。
李含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试图将这股郁悒松解。
可她依然能感受到心口的隐痛。
令人困惑地盘踞在那儿。
梁铮扯了扯嘴角,反手牵住了李含章。
他揉了那小手一把,自嘲似地哂道:“气我太笨?”
李含章垂着长睫,不接他的茬。
是气吗?或许……是吧。
可又不太像是,她全然不想撒火。
触碰他过往的时候。看见他伤痕的时候。
她到底是什么感受呢?
他与她分明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若没有天子赐婚的那道圣旨,或许此生都不会有所交集。
既然如此——
“为何要这样?”她问。
“给你换着用。”梁铮如实道。
他从自郎中处听说:癸水见血,如不谨慎处理,难免脏污衣裙,甚至引发其他病症,故而不少女子会自备月事带,以应不时之需。
贴身的东西,自然不能只备一个。
所以,他才特地选了好材料,想让她用得舒坦一些。
“我不能替你疼,只好……”
李含章打断了他:“本宫不是在问这个。”
她抬起头来,直视着梁铮的双眼,终于将盘踞脑海的疑惑问出了口:
“本宫问你,为何要这样?”
一模一样的字眼,弦外之音截然不同:
为何心甘情愿地伺候她、照顾她?
为何愿意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为何想与她诞下子嗣?
为何……会频频引动她的心潮?
面对李含章的发问,梁铮怔住了。
他抬眉,借着半室的火光,打量面前的妻子。
她依然冰肌玉骨,柔柔地裹在袄裙之中。
昳丽的面庞满是天真的困惑,还有——期盼的光芒。
李含章眨了眨眼,试探似地问道:“是因为……驸马的职责吗?”
口吻隐有失落。
那似乎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梁铮哑然。
下一刻,大掌骤然紧收。
无法抗拒的力道将李含章向前一拉,她毫无防备,身躯顿时失重。
扑入了硬实的胸膛。
有力的臂膀扣上腰间。
宛如炽烈的锁链,将她捆束其中。
李含章伏在梁铮的怀里,仰起脸去看他。
梁铮眸色深沉晦暗,目光尤其复杂。
冷硬的线条锐如刀锋,高挺的鼻梁有阴影旁落,双唇绷成一线。
他的身子好硬,好像高山,也像石墙。
而高山簇拥着她,石墙紧贴着她,炽热地搂她入怀。
她并不想跑,没有害怕,也没有落荒而逃的羞赧。
可她明明依然在发烫,潮红蛰伏颊边,像雪原里焚烧的烈火。
好像……不一样了。
她对他,还有他对她,都在慢慢地变得不同。
这种变化宛如春雨,淅淅沥沥地落往心头,它们引起一阵阵的涟漪,以子嗣为契机、以癸水为药引,终于博得了她的注意。
梁铮低下眉宇,与李含章视线相撞。
她目睹了其中的郁色。
他看上去很不悦、很苦恼、很伤心。
为什么露出这样的神情?
李含章不解,却本能地颦起眉,细细地拧着。
梁铮颓然地叹了一口气。
“是我错了。”他沉声,“怪我从未和你说过。”
他以为自己的心意已足够明确,根本没想过李含章会懵懂如此。
可李含章从来都是长在深宫的金枝,自小生活在欺凌与算计之中,如皇宫那等吃人的地方,哪里能教会她何为情爱。
他全然忘却了这点。
他以为她能自己弄明白。
放任的结果就是如此:她将他的心意理解为了驸马的职责。
听到那话时,他险些按捺不住。
想去吻那双薄情的唇,别讲这样伤人的话。
可梁铮终究没有。
他的小孔雀,是个天生的笨蛋。
李含章偎在梁铮怀中,懵懵懂懂,安静得像朵柔顺的梨花。
她的手指蜷在他心口。
“说什么?”声音也很轻。
梁铮埋首在她颈侧,鼻梁压上她垂软的乌发。
“说我对你的心意。”他闷声,“我对你,是男女之情。”
“我所作的一切,从来都不是因为驸马的职责。”
“我疼惜你、在乎你,想与你好好做夫妻,想这辈子都守着你。”
李含章默默地听着。
似懂非懂,没有任何回应。
搂住她的手臂越来越紧了,生怕她逃走,也生怕被她拒绝。
“你于我而言,是特别的。也只有你,是特别的。”
拥她的人发出一声苦笑。
他分明嗅到她发间的香了,却终究没去吻那片颈。
“卿卿,我等。”
像是许诺似地,梁铮放缓声调。
“我等你想明白,等你懂。你用心想一想,好不好?”
心口处的指尖动了动。
好像在摸索,寻找他鲜活的心跳。
良久后,柔柔的应声滑落在静默的夜里。
“嗯。”
-
李含章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再度入眠的。
她窝在梁铮的怀里,半梦半醒间,被他抱回了榻上。
次日醒来时,李含章在榻上躺了许久。
梁铮已不在屋中。北堂内外静悄悄的,没有声响。
微妙的悸动飘浮着,好像池水里的莲荷,于心间静谧地盛开。
二人的攀谈犹在耳畔。
——为何要这样?
——我对你,是男女之情。
李含章抬起手,松松地张开五指,凝视着自己的指尖。
梁铮昨夜的心跳依然缀在那里。
浅浅的,烈烈的,像是打开什么思绪的钥匙。
不是为了驸马的责任,也就是说,不像她的父皇与母妃。
那,梁铮与她之间的男女之情是什么样的呢?
是像元宁氏与亡夫?还是像楼肖二人、魏张二人?
她很想知道,前所未有地想知道。
那种奇怪又不让人讨厌的感觉,好像即将得到解答。
李含章难得埋怨起自己,为何不爱看才子佳人的话本。
要不然这时候,兴许也不会迷惘了。
不过,话本里的都是假的。
就算看了,她也不信,要自己去找。
在求知欲与期待感的支撑下,李含章恢复了精神。
癸水已过三日,她的身子舒坦了不少,有的是精力去好好探索心中所求。
李含章如常梳洗更衣,前往东堂用膳。
元宁氏与元青坐在东堂。
没看见梁铮的身影。
听元宁氏说,梁铮一大早就离了府,似乎是因为北府军中突发急事。
李含章听罢,不大在意。
刚好她还没弄清自己与梁铮之间的情愫,他人在与不在,倒没什么分别。
李含章用膳慢,便叫祖孙二人不必等待、随意去忙即可。
待到她将将吃完,连手中的瓷碗都还没放下,就见元青急急地跑进了东堂。
“长公主!”
小丫头两手乱挥,匆忙地比划着。
“府外头来了好多人!”
李含章搁碗,以锦帕拭唇。
她不紧不慢:“何人叫你如此慌张?”
“我也不知道。”元青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乌泱泱的一大帮,为首那人穿得可金贵了,但他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听不懂?”李含章奇道,“你学两声给本宫听听?”
元青点点头,铆足劲儿,将嘴一张。
愣是什么都没给憋出来。
小姑娘垂头丧气:“长公主,我学不来。什么叽里呱啦、呜哩哇啦的。”
李含章扑哧一笑。
顿觉失了几分长公主的威仪。
她又板着脸,将下颌高扬,矜傲道:“本宫亲自去看看。”
-
二人离开东堂,来到将军府的大门前。
李含章抬手,示意元青开门。
门扉被缓缓打开。
一名摇着纸扇、衣着华贵的青年顺势回过头来。
他被许多麻衣奴仆簇拥,身后还停着一架摆满了镶金木箱的马车。
瞧见李含章,青年喜形于色。
他将纸扇啪地合上,大步迈过门槛,张开双臂,朝李含章走过来。
“玉清!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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