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钟妄情只觉置身于火海之中，满腔怒意无处发泄。

        “三十年！三十年你们都没能杀了这个女人，你们竟然连她的样子都不知！”

        三十年，她只能无用地被困于此地，不知外界，不问世事，只能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废物。

        被质问的人浑身紧绷，若涉渊冰。

        明明厉鬼身在伏魔珠的牢笼中，明明不久前还神色清明，尚且能够沟通，只因弋正坤失策提起那魔修，先前收敛的怨气一股脑的全部爆发出来，那股子怨念就像要透过伏魔珠将所有人都笼罩进去。

        饶是弋正坤早有准备，却依旧被此情景震惊到无法言语。

        不止。

        厉鬼的脸上重又浮现先前的黑色裂纹。

        直到此刻没了遮挡，弋正坤等人这才完完全全看清那是什么。

        那竟是满满的细小符咒！

        一条条、一道道，从厉鬼衣襟所遮掩的地方出现，如微型爬藤又像爬虫，一点点占领其裸||露在外的皮肤，活像一只被诅咒的瓷人。

        方方正正连成一串，却是弋正坤从未见过的文字。

        仅仅是盯着看了一眼，他便觉得眼部灼痛，刺眼至极。

        “呃啊！”背后传来压抑的痛苦呻||吟。

        “闭眼！”弋正坤迅速喊了一句，往一旁挪了几步挡住了身后人的视线。

        质问仍未停止，厉鬼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如撕扯着他们的五脏六腑让人憋闷喘不过气。

        钟妄情疯了，她又失去了理智，记忆开始错乱，真真假假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口中喊着连她都不知其意的话语。

        “他们枉死了三十年！归一宗！你们却安安心心缩壳修炼！天道不公！”

        她字字用力，句句咬牙切齿，恨不得撕裂他们的肉。

        “找不到人就去借轮回镜！借不到就去抢！抢不到就直接将天衍门的老匹夫捋来！你们、竟连这些都不想做……”

        转眼之间，符咒已爬至其眼下，横跨鼻梁，正往额前印堂攀爬。

        “上梁歪，下梁如何正。

        “座下子弟豺狼横道，师门，也都是一群苟且偷生之辈……”

        钟妄情不禁双手握拳，腕部颈部青筋暴起，在病态苍白的肌肤上更显诡异。

        号称镇魔府宗门至宝的伏魔珠，伏天下妖魔，诛世间鬼邪，可那真气凝结的丝线此刻却在钟妄情的挣扎之下似有崩断之意。

        钟妄情每挣扎一分，身上触碰到牢笼的地方便会割裂出一个伤口，流出的不是血，而是魂魄在吸收阴气之后转化成的鬼气，维持魂魄在世间行走的力量，亦能伤人。

        她所受的，是直接作用于灵魂上的伤，与符咒混杂在一起，分外触目惊心。

        可钟妄情根本不在乎。

        “噗——！”弋正坤喷出一大口血。

        伏魔珠竟然真的松动了！

        真气反噬，本就强行催动伏魔珠，修为与厉鬼相差无几的他发现再这样下去，只怕这厉鬼便会逃出生天，再想抓住就难了。

        越听，他就知道这鬼绝非青竹村遗留这么简单。

        叹了口气，弋正坤又从乾坤袖中拿出一物。

        这是他出门前，懂一些浅薄衍卦占卜的师叔赠予，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这是一个青铜制成的盒子，唤名为尘灵，盒身满是青面獠牙的青铜像，但锈迹斑驳，让人怀疑一用力整个盒子就会碎开。

        尘灵，是师叔曾经在一处意外开启的无主洞府中所得，无法认主，并非其等阶不高，相反，这是连修真界都难得一见的灵宝，是比灵器更高阶的宝物，此物已生出器灵。

        只记得那一直不着调的师叔笑着对他说：“什么时候败得屁滚尿流了，就什么时候打开它。”随之给出的，还有封着一团真气的小瓶，这是那器灵为唤醒它、带它出来的有缘人师叔准备的谢礼，能够在原则之上帮其三个忙。

        如果可以，弋正坤并不想动用此物。

        因为已聚魂的厉鬼由他解决，尚且还能有轮回路可走，若带回宗门则很有可能直接被除个灰飞烟灭。

        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的弋正坤却依旧会怜悯在无理智时期伤过人的厉鬼，只因那非全然是厉鬼所愿，所有孽报都该由其自行在轮回道走一通。

        他只是还想再问最后一句：“姑娘，当真不愿入轮回吗？”

        本以为不会得到回答。

        可惜对方并不懂他的怜悯。

        逐渐又面目全非的厉鬼蓦然抬眼，露出了一双满是不甘的眼睛。

        “入轮回？她还没死你让我放下一切转世投胎？！”

        “你们也配问我！你们向来如此无用！那就我来！不管她躲在哪，天宫、魔界，就是跳进黄泉，我都要将她抓出来！

        “只要她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入轮回！”

        弋正坤深知，不论对方此刻是否清醒，这都是她必然会实现的事情。

        方才还语重心长的小道长忽然收了善意的面孔变得冷漠无情，对厉鬼的同情到此为止。

        “既然姑娘执迷不悟，那就无需多言，休怪弋某多得罪了。”

        他低头静默了两个呼吸的时间，继而催动真气将尘灵宝盒悬于前方，又打开小瓶。

        一缕缥缈真气从中升起，在空中绕了一个弯，覆盖至尘灵宝盒。

        下一刻，盒子上的锈迹消失不见，青面獠牙如焕新生，狰狞的面目一转神竟活了起来，那眼睛好似直直地瞪向世间的妖孽邪祟！

        白光大盛，将这片地方照耀得如同白昼，更是刺得弋正坤闭上眼不禁后退了一步。

        这时，一缕清风吹拂过他的脸颊，如沐春风。

        睁眼，便看见尘灵盒盖重重关上，从半空稳稳落地的画面，伏魔珠也已经重新聚合成一串，再无厉鬼踪迹。

        弋正坤并没能见到传闻中的器灵，对方似乎依旧在闭关中。

        大能遗留的灵宝，想要关住一只聚魂期的厉鬼绰绰有余。

        只是到底浪费了一个好机会。

        将尘灵收起，又将收回的伏魔珠串带回手上，他终于舒了口气。

        身后的母女两已经从地上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

        “多谢仙长相救，我林家感激不尽。”林舒娴声音沙哑，听上去十分费嗓子。

        她又看向其他躺了一路的护卫，不免心下一沉。

        “他们没死，都还留有一口气。”弋正坤突然说道。

        这就是他认为与厉鬼也许有商量余地的原因。

        逗留在世间的亡魂，需要一步步从毫无理智的采阴期，修炼到慢慢能有一丝自控的聚魂、鬼丹、吞元，又或是真的强到能够修至化形、五浊，合体、大乘，乃至渡劫，怨气与修为均成倍增长，执念却只会越来越根深蒂固，由此推断，往后有极大可能六亲不认，不择手段地完成执念。

        话虽如此，真实情况从不为人所知，只因世间从未有亡魂修炼至此，也多有各种缘由早早消失在世界上。

        鬼不属于魔道更不属于正道，多得是没能被超度的亡魂在选择不入轮回后多是踏错一步堕入魔界，继而被贪婪者拆分吞噬，成为他人养分。

        以这厉鬼修为能够不沉溺于活人生气，那并非完全是生前好坏、是否保有良知所能概括的。

        这样的人，若是愿意轮回转世，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又何惧没有向上攀登的好机会。

        然而可惜，人不自救天难佑。

        如今事情告一段落，弋正坤也不急于回镇魔府，定是护送受害的林舒娴等人安全到达下一城镇才是首要。

        他向师门发送传讯符简述情况，继而大手一挥，又从袖中拿出一艘巴掌般大的小木船，说是木，其光泽却温润如红玉。

        林舒娴等人平日里只见过御剑飞行的仙长，如今见到宝物如此多的弋正坤，心中残留的恐惧和担忧才渐渐消散。

        只见这小木船被弋正坤随手一抛越变越大，直到能正正好好装下他们所有人的大小才停下，一驱动口诀便载着所有人往阳城飞去。

        在所有人离开后重归宁静的青竹村遗址，就在某处堆满了落叶的地方，一阵小小的微弱旋风突然出现，带起本牢牢掩盖在地上的几片叶子，飘飘忽忽在空中打了个圈，露出底下碎成两半黯淡无光的玉佩。

        一只白净修长、青筋隐现的手将其从地上捡起，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如附耳侧的叹息。

        -

        被关进尘灵的钟妄情眼前一黑，仍是不知此时自己是否清醒。

        神思迷惘间，钟妄情恍惚以为耳边有人在叹息。

        不时有杂乱的声音诉说着怨恨，似是她自己，又似不知哪来的陌生物种。

        本能地想要将那些话语听得更清晰，又因为信息接收过多，纷纷扰扰的声音挤得大脑快要爆炸，痛得似有爬虫正在啃食内里，钻心蚀骨。

        钟妄情不得不因为钝痛狠狠地敲击着前额，仿佛这样就能让那些爬虫停下。

        她不能再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一切，她不能疯。

        为了不让自己再度陷入浑浑噩噩的状态，即使再如何吃力，也不能放任思维停滞。

        她开始尽量让自己不带太多情感地反复回忆作为钟妹的一生，回忆死后的三十年，回忆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

        每每回想起所有人死在眼前，周身的怨气就会再深一分。

        正道、魔修、归一宗，还有那置身于火焰中的画面。

        难道是她的前世？可那记忆清晰得又不似十分久远，甚至连情感都极为强烈，就如此世亲临一般。

        越是想，她就越不能确定自己从前到底是谁，但可以肯定绝非背景简单的青竹村钟妹。

        她不能一直困在这里，她必须出去。

        钟妄情没有发现，想要出去的念头越深，数道无形的神识从她体内延伸出去，密密麻麻，近乎织成了一张网，铺天盖地铺满整个空间，身上的符咒也在若隐若现。

        直到神识触碰到了一团微弱光源。

        那光源突然动了一下。

        就在钟妄情察觉异动，回过神之时，此处空间突然剧烈颤动。

        “嘭”地一声，一阵天旋地转。

        因地动而随之翻滚的钟妄情看到了眼前透过来的一束光亮。

        隐约之间，她听到一声极为遥远细微的：

        “糟了！”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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