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蓝色的宝石

查尔斯的头枕在交叠在脑后的手上，正透过古堡的窗户望着天空尽头的鱼肚白微微出神。

        吸血鬼帝国已经入了冬，虽然还没下雪，但是由石头堆砌成的布拉索夫堡早已被寒风冻透，花瓶里的玫瑰也早已凋零枯萎。只有角落里的一支蜡烛在孤零零地燃烧。

        房间角落的暗处还有一架陈旧的钢琴，此时它被查尔斯施了咒语，布满灰尘的黑白琴键正在自己跳跃，演奏着落寞的曲调。

        查尔斯越听越觉得孤寂，于是不耐烦地撤回了咒语，钢琴的声音戛然而止。

        兰吉特很准确地把握住了他的弱点，无论是身体上的弱点还是感情上的弱点。好在艾达斯的求生意志实在强烈，才让这个情报提前进入了查尔斯的耳朵，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准备。

        如果能直接杀兰吉特·利安德尔是最好的选择，但帕特里克家族向来遵守自己制定的法律。如果违背法律，不仅会让法律真正意义上地遭到践踏，也会让帕特里克家族变得和其他表面斯文实则野蛮的血族一样。

        他有预感，两年之后的血月之夜一定会爆发一场战争，而自己对幻术的解除束手无策，根本无法避免。

        “虽然丽塔有能力保护自己了，但是还是不能让她掺合进这场战争。”查尔斯想，“到时候整个吸血鬼帝国都会动荡，把她安顿在人类王国是最好的选择，可是……”

        可是安顿在哪呢？

        卡其温顿宅邸第一个被查尔斯否决。虽然以查尔斯的本事，把妹妹悄无声息地送进人类的皇城莱克弗斯完全不是难事，但这很可能会连累克伦威尔。如果克伦威尔因为他而被挂上“背叛国家”的罪名，查尔斯一定会愧疚到无法接受。

        但克伦威尔确实是目前查尔斯唯一相信的人类，他真诚善良，和其他虚伪狡诈的贵族对比鲜明。

        除了丽塔，在布拉索夫堡的杰弗里一家也需要转移，等战争爆发后，布拉索夫堡必定会成为炼狱。

        还有那些无辜的被兰吉特瞧不起的小贵族们，怎样才能避免他们受到战争的波及呢？

        他细心地思考着每一个人的退路和庇护之所，唯独没有考虑他自己的。

        查尔斯突然想到了兰吉特说的“最后一根软肋”，摸出了一颗宝石，用手举在眼前，细细端详着。

        兰吉特猜的很对，查尔斯确实收到过这么一颗可以让他无惧阳光的宝石。宝石是晶莹剔透的蓝色，房间里唯一亮着的一支蜡烛给它镀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它折射出的亮光照在查尔斯苍白的皮肤上。

        这颗宝石的蓝色明明很冷漠，它的形状也使它看起来充满了锋芒。但在烛光的照射下，它分明又很温暖，像是一个孤傲的骑士内心深处的柔情和温和。这很难不让查尔斯再次想起克伦威尔。

        最开始在学院，查尔斯总是披着黑色的斗篷，因为人类王国那明媚的阳光会使他感觉难受，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会出现明显的红痕，时间长了甚至会被灼伤。

        那些贵族少爷们总是以此取笑他。起初查尔斯的脾气很差，虽然已经杀死里拉沃尔有一年之久了，可是在里拉沃尔的压迫下产生的戾气依然使他看起来杀气十足。但是查尔斯都忍过去了。

        “我是来实现母亲的愿望、向人类表示友好的，不是来宣战的。”他这样告诉自己。

        另一方面，查尔斯一直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克伦威尔的家人，在听到别人议论克伦威尔最讨厌吸血鬼时，他更是几乎胆战心惊。

        他怕克伦威尔认出自己，更怕他认为自己是个怪物。所以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友善又亲切。渐渐地，这种友善和亲切就成了习惯，仿佛已经取代了查尔斯真正的性格。

        克伦威尔初入学院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这个瞳孔猩红的吸血鬼。尽管他看起来似乎有一丝熟悉，但出于本能和仇恨，克伦威尔还是下意识地讨厌他，觉得他肯定不安好心。

        虽然尽可能地不和查尔斯来往，但是命运总是让他们两个狭路相逢。随着一次又一次极不情愿的接触，克伦威尔意识到这个吸血鬼可能和他想的不一样。

        和那些贵族少爷半夜去妓院鬼混是个绝妙的吸血机会，但克伦威尔每天晚上都能在图书馆遇见他，他如饥似渴地读着在吸血鬼帝国被禁止的人类书籍，如果不是半夜图书管理员把他赶走，他甚至能睡在那里。

        虽然他刚来的时候脾气不好，但克伦威尔能看出他在努力地改变自己。他对每一个同学都温柔和善，也尽力地帮助他们，对于那些挑衅或者取笑他的人，查尔斯也毫不在乎，能忍则忍。

        与此同时，克伦威尔也觉得查尔斯身上的熟悉感愈发强烈。直到他某一天演示爆破术的时候正巧被克伦威尔看到。

        他用的那种爆破术，正是卡其温顿家族独有的。

        克伦威尔彻底震惊了，他不相信查尔斯就是他小时候的玩伴，也不相信他居然还活着。他以为从查尔斯被里拉沃尔的军队带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死亡。他的变化太大了，以至于克伦威尔没有认出他，克伦威尔简直无法想象他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而自己作为他曾经唯一的朋友，没认出来就算了，还把他当做一个不安好心的家伙。

        克伦威尔觉得查尔斯应该一开始就认出自己了，但为什么却丝毫不动声色呢？他想去问个明白，但转念一想他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这个事情就作罢。

        想到一开始克伦威尔对他那些不太友好的言辞和举动，他就觉得愧疚。所以他决定向查尔斯道歉。

        可是怎么道歉呢？卡其温顿家族向来是慷慨又讲义气的家族，两手空空的道歉和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在克伦威尔看来实在没有诚意。

        可是查尔斯需要什么呢？

        这让克伦威尔伤透了脑筋，因为他看起来什么都不需要。克伦威尔开始关注查尔斯，关注得越多，他对查尔斯的好感就增加一分。查尔斯的灵魂是澄澈的，他的内心比他周遭的环境干净太多。和他相处起来没有什么困难，也无需担心会被他的阴谋所害——在这一点上他甚至胜过了许多人类。

        在一个风和日丽午后，在采光极好的学院植物园里，阳光透过温室的水晶穹顶撒在地面上。其他学生都在阳光下或是交谈或是玩耍，唯独不见查尔斯的身影。克伦威尔习惯性地去用目光搜寻查尔斯，直到看到了一个躲在植物的荫蔽处的裹着斗篷的身影。

        查尔斯只有几缕浅金色的发丝露出斗篷，在阳光的照射下极为耀眼。他坐在一个石制花坛的边上，双手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但双眼早已出神地凝望着沐浴着阳光的学生们。

        他真的很羡慕那些能活在阳光下的人类。可是自己的出身决定了自己就应该躲在黑暗的角落，触碰到光明就会死，他又怎么敢奢望阳光呢？

        他感受到了克伦威尔的目光，于是从出神中惊醒，又赶紧把头低下去看着自己手里的书。但就在那一刹那，他知道查尔斯需要什么了。

        他需要光明。他是个善良的吸血鬼，他既然对人类没有恶意，也没有像其他吸血鬼那样看不起人类，而是宣扬两个种族的平等，那么他理应享有和人类同样的权利——至少克伦威尔这么认为——共同沐浴在阳光之下的权利。

        克伦威尔说干就干，他先是躲着图书管理员，在图书馆熬了几个通宵，翻阅各种各样的古籍和文献，而后又废了一番心思潜入莱克弗斯堡的藏品馆偷出了一颗蓝色的宝石。

        克伦威尔回到学校的这天下午，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羊皮纸飞到了查尔斯的桌子上。

        查尔斯将纸团打开，就见皱皱巴巴的羊皮纸上字迹潇洒地写着一句话。

        “凌晨一点，学院天文塔上见。——克伦威尔·卡其温顿”

        查尔斯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他从图书馆出来之后，还是去了天文塔。

        那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漫天的星辉星星点点地交织在夜空，就像是黑色鹅绒布上点缀的闪闪发光的珍珠，熠熠生辉。大小不一的天体模型被施了魔咒，精准地转动着，时而发出金属转动的响声。各式各样的天文望远镜整齐划一地对着夜空，色彩艳丽的星图挂在墙上。

        天文塔上没有点蜡烛，却在月光和星光的照射下依然很亮。门早就上了锁，查尔斯就直接从楼下的窗户翻了上去，看见了一个高挑的身影。

        克伦威尔正仰头望着星空出神，插在衣兜里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那颗宝石。他们之前几乎没有和平地交流过，所以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晚上好，卡其温顿先生。”查尔斯还是决定先打声招呼。

        克伦威尔骤然回神，转过身来：“晚上好，查……帕特里克先生。”

        查尔斯没有穿斗篷，因为斗篷会在他翻窗的时候给他添麻烦，而且在夜晚没有阳光，所以不穿斗篷也没有什么大碍。

        查尔斯应声点了点头：“请问卡其温顿先生这么晚叫我出来是有什么事？”

        “我是想向你道歉。”克伦威尔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我之前对吸血鬼的偏见太严重了，以为你和你的一些同族一样的恶劣。”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我意识到我错了，你很善良，和他们完全不同。但我之前还对你恶语相向，态度也不好……”

        明明早就打好了腹稿，但他还是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毕竟主动向谁认错对他来说确实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在一通长篇大论之后，克伦威尔紧张地等着查尔斯的答复，脸都要涨红了。

        查尔斯没忍住，笑出了声。他笑起来的时候及其好看，淡淡的眉毛和眼角都弯成了一个温柔的弧度，嘴角微微上扬，暗红色的瞳孔发着由星辰反射的光。虽然是一个内敛的笑容，但是不同于他在面对同类时的假笑，也不同于他面对丽塔时的苦笑，这是一个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笑容。

        “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也接受你的道歉，卡其温顿先生。”查尔斯正了正色，“但我要提醒你的是：别忘了我是吸血鬼，相信我不是好事。吸血鬼的狡诈和虚伪人尽皆知，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为了隐藏了什么阴谋而装出来的‘善良’？”

        “你不是装的。”克伦威尔飞快地说道，“不然你不会提醒我。你提醒我的目的不正是为了让我不被利用或是被伤害吗？”

        查尔斯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但转念一想这确实是他认识的克伦威尔。“不要试图以人类的常识揣测一位吸血鬼的内心。我们很危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见克伦威尔沉默了半晌没有答话，查尔斯有点后悔说出那么一番话，好不容易赢来的信任与肯定就这样被自己打碎。但他不想让克伦威尔和吸血鬼扯上关系，为此，宁可委屈自己。

        克伦威尔想了半天，在究竟如何说服查尔斯的问题上纠结了很久。

        “你这么晚约我到这里，我猜肯定是不止为了道歉吧？卡其温顿先生。”最后还是查尔斯先打破沉默，他觉得事情一定没有那么简单，极有可能是为了打架或是别的什么。

        克伦威尔在查尔斯疑惑地目光中走到他的面前站定：“请闭上眼睛，然后再伸出手。”

        查尔斯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下意识乖乖照做了。

        克伦威尔不知把什么东西放到了他的手中，冰凉的触感从手心传来，查尔斯诧异地睁开眼睛，就见一个在星光下发出淡蓝色光芒的宝石躺在自己的手里。

        “这是……”查尔斯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眼。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着实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能收到这样的东西，所以下意识地确认。

        淡蓝色的光变成了流动的光圈，萦绕在查尔斯周围。光圈逐渐透过查尔斯苍白的皮肤，进入了他的体内。

        “有了这个，你就再也不用怕阳光了。”克伦威尔微笑着说，“这样你就不需要羡慕沐浴在阳光下的人类了。因为从现在起，你也可以拥有阳光了。”

        查尔斯被震惊到了，他瞪着克伦威尔，眼睛发出红光：“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在触碰禁忌！这是你从莱克弗斯堡偷出来的吧？让吸血鬼获得阳光等于背叛人类！要是他们发现了，你会被处死的！”查尔斯很生气，因为他觉得克伦威尔做了蠢事。

        “没关系，你不用担心。”克伦威尔却很平静，“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不想让你被黑暗掩盖，我想让你活在阳光下。”

        “你……真是疯了……”查尔斯说。淡蓝色的光圈还在被他的身体吸收，在发了一顿脾气之后，他也没那么生气了，平静了许多。

        不知是不是光圈的缘故，查尔斯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温暖。这种温暖好像是由外面进入体内，又好像是由心而生。

        他突然意识到，好像从来没有人对自己这么好。

        除了卡其温顿家族和丽塔之外，大家都想让他死在黑暗中，没有谁想过要给他光明。

        所以时间长了，查尔斯也认为黑暗才是自己的归宿。

        “可是，我是吸血鬼啊。我是来自地狱的魔鬼，黑暗中的死神。”查尔斯缓缓说道，“我根本就不配拥有阳光。”

        给一个恶魔光明，不是荒唐可笑吗？

        “不，你配。”克伦威尔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你别因为你的种族和身份就妄自菲薄。你的种族代表不了什么，吸血鬼不见得就是恶魔。相反，有些人面兽心的人类才是。你是真诚的，你的灵魂是澄澈的——别急着反驳说这是伪装，因为有些蕴含在灵魂深处的东西是装不出来的。”

        “所以，你根本不需要生活在阴沟里、在阳光下隐藏自己。你值得正视这世间的光明和美好。”在淡蓝色光圈和星光的交相辉映下，克伦威尔那深蓝色的眼眸几乎流光溢彩。

        话说到了这个程度，查尔斯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刻薄的话来反驳他。他只觉得很感动，因为自己的价值居然得到了一个人类的肯定。他也觉得自己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

        “谢谢你。”过了半晌，查尔斯才轻轻说道。

        谢谢你，愿意肯定我的价值。

        谢谢你，为了我宁可背叛人类。

        谢谢你，让我见到了我生命里的第一束光。

        吸血鬼帝国迎来了白昼，天已经完全亮了。

        查尔斯把举在眼前的蓝色宝石小心地收好，然后就起床收拾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爱上了克伦威尔，可是他的爱会害了他，他不想重蹈他母亲的覆辙。而且他根本就不敢想如果克伦威尔知道了自己的想法会怎样讨厌自己。

        所以查尔斯宁愿把爱慕藏在心底，或者自己亲手一刀两断。

        在离开房间之前，查尔斯拿出了前一天写好的、还未来的及寄给克伦威尔的信，走到了唯一燃烧的那支蜡烛旁。

        炽热的火焰转眼间就吞噬了信，只留下了一撮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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