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本尊是虫

短暂错愕后，万般疼痛仿佛一条条火属性极强的小虫，钻入四肢百骸，钻入五脏六腑。九妤只觉自己已被小虫嗑成了一副无骨无筋的活尸。

        可就在疼痛遍布全身之际，她忽而想起——破玄隐阵前，锦袋曾无故动过，且渗出了淡青色的灵气。

        那时，她便怀疑过——芥子是否坏了？怎会无缘无故外泄灵力？而就在她破阵、被卷入飞沙走石漩涡时，狼牙又奇迹般地冲出芥子，以肉身护住了她。

        她当时只以为，芥子是真的坏了，否则以下山后灵力衰微的狼牙的本事是万万闯不出芥子的，现下细细思忖过，只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这个榆木脑袋，怎能忘了，芥子里除去狼牙还有另一个小灵物——那条青绿色的灵虫！

        那条能轻而易进入她灵脉，又钻入狼牙的兽核的灵虫。那虫从狼牙兽核里出来后，又在她灵脉里游荡过一圈，甚至吃光了她攒了半年的冰珠子，现在被她关在药瓶里。

        不不不，她记得昨日在识海里，狼牙说过“有样东西，你尽快拿走。”，现下细想，当时狼牙的语气分明有些恼了，是认定那东西，也就是那灵虫是她所有。

        “……我在丹炉内，尚不能动弹……天生异象时你跑出去而后晕倒，那时有东西进入你体内，随后又钻进了我的兽核里。我的兽核，承受不住它，如若取不出，要不了多久，兽核里的灵力便会被它吸收殆尽，而我……”

        所以害她两次晕厥过去的东西，便是这灵虫。九妤一面恍然大悟，一面心生寒意。一只虫怎会有如此能耐？

        转念一想，彼时，这虫并未开口说过话，今日是第一次开口，还是那般盛气凌人的语气。仅凭一条虫的灵力，就能助狼牙出入芥子，这是否可以说明，这条虫的灵力比之从前更强了？

        狼牙说这虫是天生异象时出现的。

        何为天生异象？岳北两城几万百姓被屠杀，致使怨气冲天，引来天雷滚滚，这已算她出生至今见过最大的异象。

        九妤不禁回想起那日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发生的怪事

        ——当日，她忙于炼兽，炼兽嘛自然会炸锅……当时狼牙嚎叫一声，天雷紧跟着劈下一次，山洞里三面药柜六百多个抽屉，成百上千的灵材全都有了感应，制造出的动静着实不小

        ——对了，还有那只逃跑的冰虫！触角莫名亮起，不合时宜吐出的极寒冰珠，那冰珠冻伤了她的手心，那是她从未体会过得冰寒。

        ——彼时她误以为炼兽不当糟了雷劈，后又莫名以为有人渡劫飞升，结果浑浑噩噩跑出了山洞。所以是那时，她被那条在云雷间翻腾的青气入了灵脉？

        细思极恐，她不得不怀疑，这虫是狼牙引来的。可是转念一想，这虫极爱冰珠，而她当时被冰珠所伤，手掌心留有极寒冰珠的寒气……所以这虫也是冲她而来的？

        就在九妤思绪越来越纷杂混乱时，忽然，腹腔内散出一股寒气，那寒气从里向外发散，直冻得她打了一串寒噤。

        在九妤看不见的正殿中，那奇诡的血阵，仿佛吞噬了世间最珍贵的异宝般，陡然爆出一股强大气劲，散射的血红光芒将整个大殿吞没，瞬间便不可视物。

        凭借仅剩的灵髓之力，刚摸索到血阵边缘的九五，被迎面扑来的气劲霍地弹飞出去。腰背撞到鎏金盘龙柱，两人合抱的鎏金柱子当即碎裂。

        如若不是体内还存有一半的灵髓之力，他怕是已经灰飞烟灭了。

        鲜血自七窍汩汩流出，下一刻，九五忽地感到一阵凉意席卷大殿每个角落，能烤化人的热度骤然下降，手掌下的玉石地面飞速爬满冰霜。

        九五震惊地看着冰霜以血阵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快速蠕动，眨眼间爬满大殿，爬过他，爬满他身后那堆柱子的残骸。即便调动全部剩余灵力用以抵抗寒冷，也无异于螳臂当车。

        “怎，怎会如此！”一口白气自口中吁出，沁人的凉意钻进心肺，自七窍里流出的血冻结在脸上，话音刚落九五已被冰封在原地。

        再说孕育巫人娃娃的十具尸体，身负坚冰，稳稳立于之前的位置，唯独腹腔内的巫人娃娃未受到丝毫波及——依旧蠕动着稚嫩的身躯、伸展着细小的四肢。巫人娃娃与血阵相连的、传输鲜血的丝线正在断裂，深刻的额间裂缝只余一条胭脂红痕。

        原本被血阵困住的九妤，此时浮于阵眼之上，像一枚漂浮在空气中的会发光的茧。她从头到脚被缩回的血线紧紧捆缚，血线外萦绕着散不去的、未被冰封的血红光芒。细看之下，那血线与红光之内流动着一股青绿——好似某种植物的液体，在其中缓慢地流动。

        九妤终于明白何为冰火两重天，身周仿佛有岩浆紧紧包裹着她，皮肉发出钻心的焦灼痛感，可她皮肉之下裹着的竟像是寒冰。

        值此情景，她脑内窜起一个念头：只想痛快死去。

        狼牙：“……”

        “呵。”那道尖细慵懒的声音不悦道，“想死何其容易……”

        “听，这口气十足一个心肠阴险的歹人啊。”九妤在心里嘀咕道。

        “休要将本尊与歹人相提并论！本尊是，是……”那尖细的声音突然拔高声调，又突然戛然而止，半晌才一副难以置信的口吻道：“本尊怎会是这副模样？”

        “呵。”九妤学着他先前的语调问道，“您是哪副模样？”

        “一条虫。”狼牙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

        “果真是偷冰珠子的虫！”九妤奸笑道。

        “本尊不是虫！”尖细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更加尖细，细听竟有几分稚嫩。

        “莫非是一条幼虫？”九妤在心里说道，“幼虫肉质最嫩，配以青菜炒一碟，那美味……啧！”这熔岩到底何时能将她炼化，死了快些投胎，投个富贵人家，到时又可以与珍馐美味为伴了！

        狼牙：“……的确是条幼虫。”

        “还是条会开口说话的虫。之前离开狼牙兽核那日，你为何不开口？”九妤问道。

        那尖细的声音似在压抑着，未开口说话，但喘出的气略显急促。

        “那时它尚在浑噩状态。”狼牙道。

        “你怎会知道？”九妤问道。

        “感应。”狼牙含糊道。

        九妤将信将疑，将那日“天生异象”时自己知晓的情形讲与狼牙听。

        “那时，你在唤它，是与不是？”九妤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狼牙沉吟半晌回答道：“不是。”

        “天大笑话！”那尖细声音突然开口，“本尊岂是任谁都能召唤来的凡物！”

        “哦~所以你并非凡物，也并非被某人召唤而来。但可以确定你是因天生异象，以蒙昧混沌的状态来到九山的，至于你与九山的关联，还不得而知。”九妤不疾不徐地将心中所知一一列出，“前些日你虽在混沌状态，可对自己的喜好很明确——你喜欢狼牙的兽核，我的灵脉，所以至今只徘徊于我与他这两处；且极爱吃冰虫的冰珠子，那日你入我灵脉与我被冰珠所伤有关……由此不难猜出，你灵性属水，偏爱寒冰，曾居极寒之地。对与不对？”

        九妤的语气笃定，一口气说完。或许因为剧痛使她的大脑更加清醒，联系到之前的事，已经能将这条虫的来历说出一多半。

        阿爷曾说过，天生异象，必伴随或凶或险之物降于世间。

        巫族、羽衣族、库特族、塔拉族、图塔尔族、天狼族、龙灵族曾是北疆最显赫的七大族。很久以前，巫族权欲熏心，欲统御北疆其余六族与几百小部族；后与魔族、幽冥同流合污，致使北疆几百小部族成了魔族、幽冥的奴隶与玩物。生灵涂炭之际，神明降下天罚，魔族、幽冥与库特族、塔拉族大战之际，大地突然裂出一道千丈深渊，魔族的魔军、幽冥的恶鬼近九成被吸入深渊，外族损失惨重，魔族的魔君与幽冥的冥主连夜退出北疆地域。神明剥夺了曾于神殿赐予巫族的某些权柄，又将主谋大巫与长老齐齐倒吊于天罚石柱上，惩一儆百。

        九妤很怕这虫是应运而生的凶险之物。以她的能力断然辨不出这虫到底是魔族的魔虫还是幽冥的恶鬼。

        事已至此，九妤只能先镇定下来，在想对策。

        “倘若今日，你能将我从这熔岩里救出去，便是有恩于我。昨日偷吃冰珠的事，我便不与你计较了。”九妤佯装豪迈道，“待出了这吃人的宫殿，从此你我桥与路互不干涉。”江湖画本好像是这么说的。

        狼牙叹气，补充道：“桥归桥，路归路。”

        九妤忙道：“对！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你做你的虫，我做我的灵，我们灵说话一向算话。”

        “竟敢与本尊谈恩情……岂有此理……”那道尖细的声音再次开口，颇有些气恼，可紧接着话锋一转，气势便跟着弱了下去，“救你可以，我亦有要求。”尖细的声音一副倨傲的口吻。

        “啊？”九妤心里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九瑞何在？为何遍寻九山不见其人？”那尖细的声音问道。

        听见“曾祖”的名讳，九妤在血红丝茧里如石雕般僵了一会儿。

        “‘九……’”九妤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怎可直呼我曾祖名讳！”

        “老祖宗？”那尖细声音问道。

        “是。”九妤郑重道。“我曾祖已长眠于古墓里。”

        虫子沉默一会儿，又问：“狼途可在？”

        九妤脑内冒出一串问号，脑筋一转，恍然明白，这是问狼牙的话。

        “狼途，在哪里听过这个名讳。”狼牙平静的声音道，“可是天狼的祖先？”

        祖先？是了，这虫子开口问的两个人都是各部族的祖先，好生奇怪，明明是条幼虫，却在打听别人家的先祖。

        “……现下是何年？”那尖细声音低沉问道。

        “九山，龙灵历四万三千二百八十八年。”九妤答道。

        “图塔尔，兽历三万九千九百二十一年。”狼牙随后道。

        “……”那尖细的声音呼吸声都轻了。

        九妤犹豫一下，磕巴补充道：“岳国……呃……302年？”

        狼牙纠正道：“岳国，301年。”

        那尖细声音短促地笑了一声，极尽讥讽道：“短命鬼，运数已尽。”

        几乎是同时，九妤心里忽地闪过“它果真是应运而生的凶险之物”！

        “无他们，有你二人亦可。”那尖细声音含糊不清地嘀咕了一句。随即又换上倨傲的口吻说道：“至于本尊的要求，咳……这冰珠子甚好，再来十瓶；这芥子破了些、简陋了些，好生装点加固一番。”

        九妤：“……”它的意思是，不打算离开芥子？

        狼牙：“……”无妨，只要不住我的兽核里便好。

        那尖细声音顿了顿，忽地拔高声调道：“切记！本尊未，未化，未长大前，先住这芥子里！至于你！你二人！不许泄露本尊行踪！”

        九妤目瞪口呆、呆若木鸡。吃她的冰珠子，住她的芥子，还如此理直气壮地挑挑拣拣，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虫！你们虫都不要脸的吗！

        咦？刚刚，她是不是用了一个四字的词？

        九妤集中所有灵力，延伸向芥子里，试图感知到那个虫的存在。

        灵识从断裂的筋骨间穿梭，最后进入芥子里。

        细丝一般的灵识钻入瓶口缝隙，下一刻忽地触到一处软糯——像极了阿娘做的米糕的触感。紧接着，她的灵识从那软糯的东西身上捕捉到一股熟悉的灵气——那灵气蕴含花草鲜美的气息，山川凛冽的气息，恍然间身体都没那么痛了。心境随之开阔，仿佛心中藏着广阔的天空，深邃的大海，囊括天地间所有的气息，但是下一刻，她忽然嗅到一股风雨欲来的威压之势。

        “好的，懂了，虫子生气了。”九妤一面在心里嘀咕，一面赶忙收回外放的灵识，轻咳一声说道：“我总要知晓住在我芥子里的到底是何方小……何方神圣吧，呵呵，见谅见谅。”

        那尖细声音重重哼了一声，九妤奇迹般地听到了软糯的一坨翻身时摩擦瓶壁的声音，沙沙簌簌……

        “不知死活。”那尖细的声音声调陡然变冷，甚至有些锋利，“肮脏的东西，还敢回来。”

        “我去会会他们。”狼牙说道。

        九妤还没弄清又出了什么状况，与她有感应的芥子忽然开了，属于狼牙的灵气飞出——这虫子又私自开她的芥子！

        仿若冰窟的正殿内，一道玉紫色光线自血红蚕茧中飞出，落地化作一位玉带紫跑少年，少年腰间挎一柄弯刀，古朴的皮鞘上烫着繁复的兽人图腾。

        此人正是九妤识海里狼牙化作人形时的样子。身姿挺拔飒爽，气势英武不凡；眉若利剑，目若朗星，鼻骨有着区别于汉地九州人的深刻轮廓，薄唇下一副端方的下巴，属于少年人的气息很好地敛藏于一对儿绿眼珠射出的犀利目光下。

        此时，他正望向立于正殿上首的黑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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