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撒野的长公主

十二名随侍停在殿外候着，青艾打头领六人步入凤仪宫。

        六人按年龄排序，九五、九嫦、九娥并排走在前面，九妤、武罗、虎小六并排跟在后面。

        走在六人一旁引路的金络匆匆抬眼扫过六个孩子，各个粉雕玉琢，身上散发着一股不似寻常人的灵气。金络眼中闪过诧异，按理说十二三岁的孩子，容貌刚显山露水，并不会太过漂亮，但那三个女孩儿较之这皇宫里的诸位已及笄的公主都俏丽许多。让人望一眼便心旌摇曳。

        同样被震撼到的人还有梁长盛。

        他出了正殿打发了送他的小太监，旋即转向凤仪宫花园的回廊，眼下正半边身子挡在廊柱后面。他曾听父亲讲过九山美人九姜，那是一位让他父亲念念不忘几十年的女人。现下再瞧这几个九山的孩子，九姜比之后排那个女孩儿又如何？那孩子若生在岳明城某位贵戚之家，想必门槛早早就被媒人踩烂了。

        赞一句天姿国色亦觉得不够。

        前面那两个双生姊妹，一个清冷秀美，一个活泼可爱，虽长着相同的面貌，展现出来的气质却截然不同。梁长盛只觉心尖儿发痒，越看越感到百爪挠心。越瑞鹤就算是皇长子，也只能娶一个九山女，剩下那两个，他收了又何妨？姑母不过是更向着自家儿子，可他梁长盛看上的人，是定要弄到手的。

        走着瞧！

        九妤感觉到不自在的同时，腰间的锦袋也轻微地颤了颤，她抬手抚上锦袋。临行前，她将狼牙收到了锦袋里，想必狼牙并不适应锦袋里的活动范围。不过看眼下情形，要等到拜谒过皇后，青艾才能安顿他们几个人。

        她小声道：“再等等，晚上烤好吃的肉给你。”

        武罗闻言，也摸了摸自己的鱼鳞锦袋，“猪猪从来没被装过，放出来定会发很大脾气。”

        虎小六拧着眉没出声。武罗扭头看他，虎小六张了张嘴又闭上，猎猎正在里面撕咬锦袋内壁，再不放出来怕是要将锦袋咬破了。

        “馆正大人携九山族后人觐见——”殿内小太监唱道。

        青艾停在正殿门外，门两侧各站着一位打帘的小宫女。

        “宣——”

        打帘子的小宫女自珠贝垂帘中间将珠帘一分为二撩向两侧，青艾抬脚迈进正殿，敛眸上前。

        九五六人步调出奇地一致，抬脚入内。

        青艾徐徐上前，走到殿中跪下道：“青艾拜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馆正大人一路上辛苦了。”梁皇后道，她虽在和青艾说话，目光却是落在青艾身后六人身上。

        青艾起身退到一侧。

        “九山族后人九五，携弟妹五人给皇后娘娘请安。”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六人异口同声，齐齐行晚辈礼。双手交叉，拱手至眉以上，推手向前同时躬身。

        因得几人并未行跪拜礼，故而梁皇后不能说“平身”。

        对于九山族在宫内行走免行跪拜礼一说，她早有耳闻，且在陛下登基时她的确见过在乌泱泱跪下的朝官中挺身直立的九山族族长和几位主事人，仿佛天地间无人能让他们跪拜一般，神色骄矜。那一刻，她甚至觉得那些人比之龙椅上的皇帝还要高贵。

        平身两个字在齿间徘徊几息，她垂眸望着躬身弯腰的六个孩子，果真如传言所说的那般——九山人老幼皆如谪仙，气质超然，相貌卓绝，年逾五十不见衰色，百岁老人亦可登山，二百岁归天者比比皆是。

        她的目光落在容貌绝俗的那个女孩儿侧脸上，心说，难怪当年九姜入宫，先帝的嫔妃和公主竟无人敢与之并肩同行。

        三个女娃俱是形貌昳丽、玉雕冰塑的模样，面上虽显稚嫩，却已是上上等的美人胚了。如今还只是娃娃就如此出彩，待到及笄后入宫，谁还能看得见她的长公主。

        梁皇后握在凤椅上的手微微抓紧，旋即神色缓和，唇角漾出慈和的笑，缓缓道：“一路上辛苦了，赐座。”

        九妤正在琢磨先生是否讲过——在宫中行礼要行半盏茶的工夫？就听到上首的人说赐座，她赶忙直起身，脸上是总算解放的松快神色。

        “谢娘娘。”六人道谢后，依旧按年龄入座。

        落座后九五从袖兜里掏出礼单，复又起身，双手托着礼单道：“我等下山时，族长命人备了薄礼让我等献与陛下、娘娘，还望陛下、娘娘不要嫌弃。”

        “九山向来是汉地与北疆都难得的聚灵地，天材地宝自然少不了，九山所出的物什向来千金难求，怎可说是薄礼。呈上来。”梁皇后神色略显喜气道。

        绿绮忙去接过礼单，触到黄绢帛所制的礼单时，只闻对面少年语带谦和道：“有劳姐姐了。”

        绿绮抬眼望过去，乍然望进一双勾人射魄的狐狸眼里，皓亮清澄，却有种让人沉迷之感。她立时垂下眼眸，接过礼单便转身朝上首走去。

        梁皇后接过礼单，打开略略扫视一遍。越看呼吸越紧，直至屏息合上礼单，幽深的目光直直望向殿外……鲛绡纱百匹，十三色宝石各一盒，夜明珠百颗，各色珍奇丸药六十六种，其中便有一盒兰灵丸……

        尚衣局每年出去采买，跨过北疆到得汉地东南边，一趟出去花上千两金也不过采得十匹鲛绡纱，而且成色中下等居多。

        一个九山族，竟屯了上百匹鲛绡纱！

        至于兰灵丸，那是自她会吃饭便常吃的丸药，可清除体内浊气，保容颜焕发，更重要的是能清新口气，呵气如兰，能在一段时间内压制她的顽疾。从前父亲为了寻古方兰灵丸，不惜花重金从九州首富公羊家买了丹药配方，又在公羊家每年北上避暑时亲自登门拜访，高价买下一百三十味药材，而后制成十二枚药丸——正是她一年服用的剂量。

        如此昂贵的古方灵药，九山族一次竟献上了一整盒！按照往年惯例，九山族敬献礼品的盒子都是六十六或九十九格制。可不论是六十六丸还是九十九丸，那都是天价。

        她目光朝底下端坐的六个娃娃身上一一扫过，三个女孩儿均穿着上等鲛绡纱所做的衣裙，发髻上虽无繁复的钗环，但都簪一根红宝石发簪。那色泽血红的宝石俗称“鸽血红”，与她的凤钗所衔着的额间坠是同样的成色。

        这颗红宝石是她册封皇后时陛下所赐，据长兄说岳国只此一颗……

        “你是兔家的孩子？”梁皇后状似不在意地将礼单放到绿绮手中，神色柔和地看向下首站立的九五。

        “正是。”九五双手自然垂于体侧，不卑不亢道。

        “观你衣着，想是九不服的徒儿？”梁皇后打量起九五的穿着，这一群人中，只这孩子穿着朴素的道袍，仿佛不是一路来的。

        “九五不才正是家师菊道人的徒儿，行五，道号不适。”九五一本正经道。

        闻言，九妤瞥一眼九五，心说，这道号除了九不服，旁的人是万万取不出来的。她记得，九五的几个师兄，从大师兄到四师兄道号分别为——不冥、不闻、不问、不思。九十二的道号更是寄托了九不服的全部心血，唤做“不还”。

        “说起来也是巧了，五日后祭天，太常寺请了几位得道高人进宫做法。眼下，尚衣局正为几位高人赶制道袍，说起来与你这道袍的颜色极为相近。金络，让尚衣局加赶两身道袍，送与这位小道友。一应物什，一并准备了。”

        所谓的一应物什，便是道家人常用的物件。

        九五一脸谦逊道：“问道之人，合该潜心问道，钱财衣帛乃身外之物；但临行前，家师训道‘长者赐莫要辞’。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九五带十一位师兄弟谢皇后娘娘赏赐。”

        梁皇后：“……”谁说要赏十二个人！

        梁皇后面上保持慈爱微笑，心理却在想，不愧是九不服的徒儿，这秋风打的，雁过拔毛也要懂得张弛有度，他到好，回回来拔的光不秃溜，一根不剩下。

        “近日城中时有怪事发生，听闻丞相府、侯府都递了请帖到玄兔庄，这下又要扰你师父清修了。”梁皇后状似无意地转移了话题。

        “百姓有难，岂有不救之理。眼下人心惶惶，师父在庄子里也待不安生……只是上回进城捉鬼受了些小伤尚未养好，这次事了恐怕又得好生休养一番。”九五愁容满面，说的荡气回肠。

        师父下山是为大义，大义当先，个人安危又算得了什么！

        九妤心说，你果真不负你师父的嘱托，另外，说话就说话，调子高高低低，怎地跟唱大戏一般。

        话都说到这里了，梁皇后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摆手对旁边侍立大宫女道：“去尚药居找院正大人，遣他去城中找一趟菊道人，看看道人有甚需要的，让院正尽管自行安排。道人为百姓伤身劳心耗损修为，皇家自是要出一份力的。”

        九五抿唇挤出两个小酒窝，一副宠辱不惊，脸皮为何物他一概不知的淡然模样。仿佛刚才打秋风的不是他一样。

        九妤等人很想离他远一些，但奈何这不是九山，否则早群起而抽他个不要脸的玩意儿了。

        九五这厢刚唱完大戏，忽听得殿外传来几串脚步声，伴随脚步声而来的还有一道清亮的声音。

        “听闻母后这里来了贵人，我倒要看看是哪家贵人，让开！”一声不容置喙的叱咤传进殿里，紧随而来的是一道身着盛装的华美身影。

        来人二八芳龄，华服曳地，相较于她的面貌，她的气势反倒更胜一成，看人的不是眼睛，而是两圆圆的鼻孔。

        “没规矩。”梁皇后佯怒地嗔怪道，“这几位是九山族的后辈，与你同辈。这便是我那不成体统的长女毓秀。”

        九五和九嫦率先起身，等九妤四人懵里懵懂地起身后，六人才齐齐朝站在殿门口不上前的少女拱手行同辈礼。

        “见过长公主。”

        “哼。”越毓秀目光尖刻，毫不掩饰睥睨之态，她扫过六个既不行跪礼又在行完同辈礼后不等她出声就起身的六人，“本宫并未叫你们起身。”

        “久闻公主美名，都传公主人美心善，我等自然不忍劳烦公主为区区小事开尊口。”九五诚恳微笑道。

        越毓秀神色一梗，这话乍听是夸赞她，但细品后发现是拐着弯儿讽刺她刻薄。好一个油嘴滑舌的胖子！

        “哪个是九妤？”越毓秀抬步朝殿中走去，斜眼看着三个面容略显稚嫩的女孩儿，越看越觉得心惊。这世间竟有比她还貌美的人！

        九妤正在打量这位气势汹汹的公主的裙子。那裙子上绣满了翩跹的蝴蝶和缠绕的花枝，赤橙黄绿青蓝紫具全，光彩夺目；金银细线若隐若现，人走动间裙摆上流光溢彩。晃的她几乎睁不开眼，更别说这位公主似乎将整套点翠头面挂在了头上身上。

        她记得阿娘讲过，这种全套头面全算下来足有五十件之多。

        果真是奇女子也！

        九妤忽觉，这人身上的颜色好比九山上的一种鸟，名唤红腹锦鸡。因有一身艳丽无比的羽毛而闻名于诸鸟之中。这位鸟公主所穿的华服上的繁复花纹真真与颜色最花俏的锦鸡一般，姹紫嫣红。

        武罗见九妤迟迟未动，公主脸色从粉变白，从白变青，他忽觉气氛不妙，于是拿手肘捣捣发愣的九妤。

        “嗯？”九妤先侧头看了看武罗，武罗示意她看公主。

        “你叫九妤？”即便不说越毓秀也能猜到哪个是九妤。她大哥看中的人，向来不差，只是这姑娘不但年纪小，长得也太……，“本公主在问你话。”

        “公主请问。”九妤上前一步，拱手客气道。然后一脸天真娇憨地朝眼前的鸟，阿不，是公主诚意微笑。

        “你……你可知，出嫁从夫，即要入宫便要守宫中规矩……”还未封妃，见了她自然要跪。

        “等等。”九妤茫然打断这位雉鸡的厥词，“我从未说过要嫁与谁，想来，公主是听岔了。”

        “你即应了进宫，不是应婚事还要如何？现下要反悔？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别以为你是九山族人就可以为所欲为……”

        “再等等。”九妤再次茫然打断雉鸡的厥词，“有两件事先声明一下。首先，公主与我都该晓得此地是何处，皇宫就是皇宫，公主何出此问？另外，想为所欲为的并非所有九山族人，眼下只我九妤一人。公主觉得不妥可质问于我，但切莫将我九山族拉入其中。九妤自问对本族尚无建树，即无建树就没脸给族人招黑。望公主见谅。”

        越毓秀被一而再地打断，已然是怒火中烧。在宫中哪怕是向来威严的父皇、母后都视她如掌上明珠，对她千依百顺。从来没人敢如此忤逆于她，这人在山上是吃熊心豹子胆长大的吗！

        她倒要看看这是不是只纸糊的老虎。

        越毓秀上前一步，抬手要打。武罗和虎小六离九妤最近，兄弟俩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身，还未迈出一步就被九娥拽住了胳膊。

        “且看着。”九娥小声道。这宫里的人或许看不到，但他们是能看到的，九妤指尖亮起一点荧光，荧光化作一只指甲大小、半透明的小鹿，小鹿原地尥了几下蹶子，接着调头猛地朝越毓秀胸膛穿去。

        九妤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甚至脸上的天真娇憨不少半分。

        越毓秀抬手的瞬间，梁皇后立时喝止道：“住手！休得放肆！”

        越毓秀已然奔着九妤去了，且她步伐极快。

        就在大家都以为她会掌掴口出狂言的九妤时，她却一把推开“挡路”的九妤，直奔九妤座位旁边的紫檀方桌去了。那方桌上摆放着白玉茶盏和两碟点心，以及一个插着时令鲜花的描金绘彩花瓶。

        众人只见“怒火攻心”的长公主推开碍事的九妤，上前捧起茶盏嘭地摔在地上，接着是两盘茶点，以及一尺多高的花瓶。瓷器与地面猛烈相撞，瓷片炸裂溅起一丈高。

        武罗拽着九妤躲到大殿正中，匆匆避开的六个人面面相觑，眼中升起很合事宜的畏惧之色。似乎都很不解长公主这是怎么了？

        越毓秀那副狰狞骇人的样子着实吓坏了梁皇后和所有宫女。不过倒不稀奇，她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向来是个高高在上不容人的脾气，一个不高兴能将整个殿里的东西砸光，这些年光折损在她手中的宝贝物件就数之不尽。

        “长公主息怒。”绿绮和金络接收到皇后的眼神赶忙上前制止。

        但越毓秀发疯似的把两人推搡到地上，接连摔了三张桌子上的物件才堪堪停手。停手后，她站在原地呼吸急促地颤抖着，半晌过去才茫然地扭头打量满地的狼藉，接着蓦地抬头看向上首眉头紧蹙的母后。

        她做了什么？

        她竟然砸了凤仪宫的物件？！

        刚刚她明明只是想打九妤一耳光，为何会……

        九妤？九妤人呢？

        她左右看了一圈不见九山族的那些人，待转身才瞧见那六人像吓傻的小鸡崽儿似的躲到了大殿另一边，畏畏缩缩地抱成两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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