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罚站树梢

追着蝴蝶群而来的九珏和宓蓁骑着马鹿一路飞奔进山谷，远远便瞧见暮云先生被蝴蝶团团围住。活像一个矮墩墩又枝繁叶茂的树。

        夫妇两跳下马鹿时，先朝几个孩子看去。见几个人或趴或坐在地上，九珏脸色立刻沉下来，目光威严地扫视一圈，看得几个孩子纷纷把头垂到胸口，随后目光落在九妤脸上。

        九妤脖子一缩，眼神怯怯地看着阿爹，一句话还没说就听阿爹喝道：“站树梢去！”

        一声冷喝，吓得六个人屁股尿流地爬起来，纷纷脚尖点地飞身落在溪边一颗足有五丈高的松树上，一只脚的脚尖儿落在松针尖儿上，另一只脚勾在直立的腿的膝盖处。

        九妤晃了两晃险些栽下去，赶忙打开双臂找了找平衡才堪堪站稳。

        宓蓁快步跑到先生面前，从腰间锦袋里掏出一把草药，两手合十揉搓几下，草药搓成粉末后扬手一撒，药粉纷纷扬扬洒在蝴蝶震颤的双翅上。

        药粉洒下的瞬间蝴蝶惊得乍然飞起，飞到半空盘旋两圈又要落回暮云霭身上，只是碍于药粉的气味儿全都徘徊在方圆一丈外。

        九珏也赶了过来，麻利地从腰间锦袋里掏出一只瓷瓶，旋即从一层层蝴蝶之间扒拉出先生的脸，说了句“得罪了”而后掰开先生的嘴把药径直灌了进去。

        药汁入口，两息工夫过去暮云霭方才长长喘出一大口气，接着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岂有此理咳咳咳咳岂有此理咳咳咳咳……”

        九珏汗颜，劝道：“您先调息，待会儿再骂不迟。”

        “岂有此理——”暮云霭大喝一声，吼声震得蝴蝶呼啦啦飞走又落回来，他挥了两下胳膊嚷道：“快把这劳什子的虫子赶走！”

        宓蓁抹着汗道：“您稍安勿躁，药汁入口半刻钟便可见效，但您如此心浮气躁，恐怕一个时辰也不见得有效。”

        暮云霭闻言赶忙闭嘴。

        夫妇俩又搓了不少药粉洒在里三层外三层的蝴蝶身上，只是暮云霭身上的仙蝶粉量太过多，多数蝴蝶大有此生都赖着他不走的无赖架势。

        要说这仙蝶粉为何对蝴蝶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概因这粉末是灵蝶炼制，万蝶之灵岂非凡物，哪怕是未开智的蝶都会拼死吸上一口，更别说那些已开智等着化灵的蝶。

        立于树梢的六人，嘴唇不动，用极小的声音说着话。

        “仙蝶粉除了招蝶还有哪些用处？”九妤问虎小六。

        “吸入肺腑可使人肢体僵硬，如无解药，六个时辰后便会气尽而死。”虎小六咬牙切齿地说。

        “也有一个好处，”九嫦缓缓道，“如若中毒，服下仙蝶粉，可保六个时辰内不死。”

        九妤忽觉这是样好东西，情不自禁道，“用来引蝶着实暴殄天物。”

        “你也知道！”虎小六瞪了一眼九妤。

        “这怪我吗？”九妤以为，这不怪她，她好心去帮忙，要不是虎小六飞上来撞了她，她怎会挑飞瓷瓶。

        “难道怪我？”虎小六瞪着罪魁祸首。

        “如此一说的确怪你，”九妤言之凿凿，“这味药粉着实厉害，你为何先前不说。”

        “我哪知你会……”

        “别说了别说了，都怪我。”九娥哭丧脸道。

        “暴殄天物。”九五单脚点在松针尖儿上，六个人里属他最胖，但也属他站的最稳。

        武罗凝神听着，听罢一脸痛惜地看着那群蝴蝶摇头道：“我练了两年都未炼成仙蝶粉，可惜了这一瓶全被先生招蜂引蝶了。”

        五个人齐齐回头看向武罗。

        武罗一怔：“看我作甚？”

        “招蜂引蝶这一词用得甚妙。”九妤赞叹地冲武罗竖起大拇指。

        九娥、九五和虎小六三人难得赞同九妤的话，于是纷纷点头。

        九嫦嘴角抽搐道：“我记得，先生讲过‘招蜂引蝶’意为爱卖弄俊俏，四送秋波。”

        九娥懵懂地半张着嘴，最后笃定道：“定是你记错了，先生这般才叫招蜂引蝶。”

        武罗诚恳道：“只不过，先生不太俊俏。”

        九五嗤道：“不知先生会不会送秋波。”

        九妤忙问：“何为秋波？”

        九五哑然半晌：“……大意是秋日波涛，汹涌而来，以此表示此人凶悍如怒涛。”像先生一般，时不时就要怒上一怒，很是骇人。

        九妤懵懵懂懂道：“爱卖弄俊俏，又凶如怒涛，哦——”她面上闪过参透难题的喜色，“先生早前讲过一词与之大意相同，叫做，叫做恃俊行凶。”

        除去瞠目结舌的九嫦，四人全都深以为然地再次纷纷点头，一副“原来如此”的神色。

        趴在另一颗树下的狼听的同样目瞪口呆。他从来不知招蜂引蝶可以如此解释，亦不知招蜂引蝶与恃俊行凶意思等同。心下不禁骇然，这到底是什么蛮荒之地？这群孩子到底吃什么长大的？怎地一个个说出的话如此惊世骇俗。

        那边厢，九妤朝旁边的九五努努嘴，道：“昨日讨来吃了太朱堂一盘点心，记得还回来。”

        讨来便是九不服幼时练的兽，并不是坐骑兽，而是只漫山遍野送信儿讨便宜的兽，一只与九不服脾性极为相似的兽。

        九娥闻言眼睛一亮，回头瞪着九五道：“它还顺路去双驼峰啃了一畦菜！”

        九五望天望地就是不看九妤和九娥，心说，讨来这一趟出去可没少吃，为何昨日回去还啃了师父半只鸡腿，回去定要问问讨来。

        “不知反省。”

        一道沉肃的声音突然落入六人耳中，九妤等人俱是一哆嗦，恍神间九珏已站在树下，手中执一根长藤条。

        “啪！”藤条倏然抽在松树干上，松树陡然一颤，立于松针尖儿上的六个人本就不稳，这下齐齐摔了下来。

        “嘭嘭嘭……”

        六个人如巨大松果一般就势在满是松针的地上滚了一圈，起身后赶忙脚尖点地朝树上飞去。

        九嫦反应最快，躲开了抽过来的藤条，其余五人皆被抽在腿上、胳膊上。

        六人重新立于树梢后，全都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旋即端正罚站的姿势——单脚尖点松针尖儿，双手背于身后，目视前方竹楼。

        “背昨日所学文章。”九珏道。

        几个人面面相觑，九妤和武罗昨日没来“松乔”，九五是惯性遗忘，还算上进的九娥正在努力回想昨日都讲了什么。

        九嫦：“大禹曰：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

        其余五人：“……”

        “啪！”藤条再次抽在树干上，除去还在背诵的九嫦外，五个人再次滚落一地，爬起来赶忙朝树上飞去。

        九妤等人虽不好学，但记性都尚可，九嫦背了一遍，五个人便磕磕巴巴地背了下来。

        “色盛者骄，力胜者奋。何意？九妤。”九珏手中的藤条抽在树干上，九妤踩的那一根树枝忽地颤了颤，连带她也左摇右晃起来。

        九妤：“呃……颜色好看的人易骄傲……”

        九珏又抽了树干一下，严厉道：“九五。”

        九五也随着树枝摇摆而晃悠了两下，随即抿唇摇头。

        一路问下去，武罗、虎小六、九娥答得五花八门，九珏险些气厥过去。

        “九嫦，你来说。”

        “血气方刚的人易骄傲自负，体力充沛的人易逞强好胜。”九嫦缓缓道。

        藤条猛地抽在树干上，除去九嫦，其余五人再次滚落在地上。

        原本趴在隔壁松树下的狼突然起身，朝着九珏发出低吼声，伏低身子，做出要攻击九珏的姿势。

        九妤闻声扭头看去，见是狼牙怒了，立时朝狼牙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狼牙烦躁地呲着獠牙，原地转了两圈复又趴下了。

        “如此自负逞强，如何成为九山族人！待尔等出山之时，便是葬身世间之日！本以为辅以名师指导，在旁劝告、勉励，想来下山后亦不至于被世人笑话‘山野蛮人’‘不知礼教’，以至于孤立无援。偏一个个不懂爹娘苦心，日日蹉跎，如此便罢了，做个山野蛮人去罢！”

        九珏气得将藤条摔在地上，转身背对五个刚爬起来的孩子。

        九妤被阿爹一通训斥，已觉面上发烫。

        九嫦从树上飘落下来，扶起九娥，她偏头看向九妤等人。

        六人交换过眼色，相携着一瘸一拐地朝溪边走去。

        暮云霭坐在一块泡在溪水中的大石矶上，他已换了一身长袍——依旧是暮云灰色的袍子——盘膝端坐，身前一方长几，文房四宝惧齐，此时手执一卷书，捋着稻草般的胡须看得津津有味。

        九妤等人走到溪边，齐齐单膝跪下，齐声道：“请先生责罚。”

        宓蓁站在石矶一旁，心疼又焦急地瞧着跪了一地的娃娃，又看向站在树下不近前的郎君，这是把生杀大权交给了先生？于是她慌忙去瞧先生神色，暮云霭老神在在地看书，不复先前怒气腾腾的模样，眼角、嘴角毫无波澜，着实瞧不出喜怒。

        溪边碎石满地，一膝盖跪下去，跪得几人全都龇牙咧嘴。

        “自古便道棍棒之下出孝子，但老朽从未听过棍棒之下出才子的道理。”暮云霭放下手中的书，转头看向跪了一地的孩子，“族有族规，某不便多言，但若娃娃交于我，规矩便由我来定。至于这罚，某以为敲打多了脑子易钝，不如抄书来得实在。”

        伫立于松树下的九珏朝先生恭敬行礼，道：“全凭先生处置。”

        暮云霭拿起长几上的书，“天黑前，抄满五遍。休要跪着了，抄不完不许吃饭、不许离开松乔，开始吧诸位。”

        跪在地上的六人心里一阵哀嚎，对他们来说抄书还不如挨打来得爽快。

        但先生的话已然出口，九珏又在一旁立着，他们哪敢造次，于是乖乖搬了长几到各自石矶上摆好，再拿出文房四宝开始抄书。

        抄满第二遍时，九妤便不再照书抄写，只默写便能全部写下来。再看九嫦自始至终就没翻开过书。

        “何为四海？”

        正当九妤东张西望时，一把戒尺点在她的狗爬字上敲了敲。她吓得忙扭回头，回头便对上暮云老头严肃的三角眼，她下意识端正身姿、挺直脊背，略寻思后才开口道：“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

        “可知九山属哪一方？”暮云霭沿着溪边款步朝前走，戒尺点在虎小六面前的鱼卵纸上，那纸上黑乎乎一团，已然看不出字迹的痕迹。

        “九山横卧于岳国与北境之间，位于汉地九州正北方。”虎小六抓着鼠须笔眼巴巴望着先生道。

        暮云霭叹气，拿尺子点点他头顶，“你这字，神仙也难救。”

        虎小六嘴巴一扁，眼眶里立时囤满眼泪。

        “九山居九州正北，我且问你，他属四海哪一个？”暮云霭点点九五握笔的手，“这五根萝卜也忒肥了些。”

        九五表情一僵，随后嘻嘻一笑道：“九夷、八狄、七戎、六蛮，哪一个都不属……”

        “错。”暮云霭回手拿戒尺敲了敲九五的肩头，“迈出这座山，九山再神乎其神，它都要属于四海之内。你可知异类难存？尔等下山历练，若想久行于凡世，大隐于闹市，必不可过于招摇、过于与众不同。”

        “那要如何答？”九娥问道。

        “九夷居东，六蛮居南，八狄居北，七戎居西。”暮云霭溜达到溪边，盘腿坐在溪边碎石上。

        “百十来年前九夷日渐势大，后分州而治，如今唤做九州。实则八狄与七戎并非只有七、八部族而已，千百年来有详细记载的就有三百多部族，不过日渐式微，多少古老部族已成名家游记、各国史书上不浓不淡的一笔。近三百年来，光史书上有记载的族与族之间的大战就有五回。弱的消亡，强的扩张，分分合合，打打杀杀。方才成就了如今外人口中的北疆七族。”

        “是以，我等可称是八狄之后，亦可称七族之一，或是岳民？”九妤问道。

        “可。”暮云霭摆摆手道，“说起来，距今最早的族与族之间的大战便与九山有关联，九山族、巫族、天狼族、羽衣族，存一灭三。不知我所说的对与否？”

        暮云霭扭头望向一直立于松树下的九珏。

        九珏略一拱手，谦恭道：“先生所言不虚。不过，我九山向来偏安一隅。世人有句俗语，拿来形容我族人或许比较贴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与另外三族的战事，挑起事端的并非我九山族，外族来犯，为保九山安宁不得不迎战。他杀我族人、闯我地界，灭之方无愧于先祖教诲。”

        暮云霭眯起眼，目光悠远地眺望远山，闻言哂然一笑，不予置评。

        九妤等人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一张张稚嫩的脸上，全都显出不同程度的错愕和惊讶。原来九山族还有如此震撼人心的事迹。

        九妤心说，胆敢犯九山族，不灭难道留着生蛋吗？这暮云老头哼哼唧唧，怎地一副牙酸的模样？

        “羽衣族被巫族所灭，巫族联合天狼进犯九山，九山族几乎灭尽巫族后人，又将天狼族追赶至极北，此一战方才停歇。世人都知北疆七族神秘莫测，却不知其中三族几近灭绝，另，一些千百人的小部族不足道尔。”

        先生说完一阵咳嗽，随后道：“说这些话，无非是想告诉尔等出了这座山，晓得你九山族的自知晓其中利害，切不可倚强凌弱；若碰上不知晓的，亦不可过分渲染，招致杀身之祸。想来你们阿爹阿娘只愿你们平安归来，是以‘低调’方为上上策。”

        九妤虽觉“低调”二次与九山族族风不太匹配，但口头上还是应了下来。

        “谨记先生教诲。”六人齐声道。

        日落西山，倦鸟归巢。

        天光渐收，九妤才堪堪抄完第四遍，其余人皆如此。

        饥肠辘辘，饿的头晕眼花，握笔的手都在打颤，她几次想将墨汁喝光，或者将鱼卵纸塞进嘴里嚼了充饥。

        玉兔东升时，六家的主事人及娘子全都恭敬候在松树林边，无一人上前过问一句。

        九珏从林中摘了巴掌大的树叶，树叶中央包住一捧萤虫，而后将简易的萤灯放在每一条长几上。

        宓蓁从太朱堂提来食盒，拎到先生的石矶旁，被先生阻止道：“且先放着。”

        戌时过半，六个人才将五遍抄完，将厚厚一沓纸张整理好尽数交给先生查看。

        虎小六因字太丑被罚抄一遍，九五和九妤因没答上先生的问题被罚明早早到一个时辰在溪边背书。如此饿到手脚发软的六人才被放走。

        五位主事人陆续上前领走自家的娃，顺带向先生赔不是，并表示“绝不再犯”。

        九珏留下陪先生用饭，宓蓁带着九妤回太朱堂。

        得了自由九妤率先去看狼牙。狼牙陪了整整一日未挪地方，自己练的兽如此贴心这让她很是欣喜，她从阿娘手中接过肉干立时塞进狼牙嘴里，随后抱着狼牙的脑袋蹭了蹭，欢喜道：“再有下次，记得跟落樱一起去山中找些吃食，不必时时刻刻伴我左右。”

        伏赢：“嗷呜——”还敢有下次！

        九妤拿侧脸贴着狼牙侧脸，道：“知道你心疼我，快些吃，肉干都给你吃。”

        伏赢嗷呜嗷呜嚼着肉干，心说，本王怎会心疼你！多虑了！

        “阿娘，九山族真的杀光了其它三族？”九妤侧着坐在落樱身上问骑在马鹿上的阿娘。

        “先生的话不可尽信。他自诩是心系天下苍生的豪杰之辈，自然看不惯这打打杀杀的事。他虽那般说，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据你爹说，那巫人带着天狼族的……乌泱泱杀到我九山上来，四处屠杀，抢掠，试图攻占古墓，难道我们还要挪窝给巫人让地界不成！”

        “自然不成！”九妤气愤道，“阿爹也说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若来犯，必斩得他片甲不留。”

        她一时气愤，说完忽觉阿娘刚才有一句话未说出口，“巫人带着天狼族的……”，阿娘为何不说完整？

        “我的儿好气魄。咦？我儿的修辞用的甚好，好好好！”宓蓁欣慰笑笑，“不过，先生的话有几句很是在理。此次下山历练，阿爹阿娘对你唯一的要求是平安归来；且在外低调行事，不可张扬，不可生事。北疆七族惧我九山的人多，但对九山族人予杀之而后快的同样不少。”

        九妤不赞同地撅起小嘴，觉得阿爹阿娘有些过于担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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